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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商会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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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俊逸百感交集:“姆妈,我……”

    “唉,”老夫人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算了,甭讲这事体吧。swisen.com阿秀命苦啊,过门后天天悲哭,差点儿哭坏身子骨。俊逸呀,要是你没有多余话,这事体就算定下了。”

    鲁俊逸迟疑一下:“对阿秀,我没啥讲的。只是,这事体得跟瑶儿商量,她……”

    “姆妈晓得,”老夫人显然早就想定了,“这个话,由姆妈讲吧。这桩事体,多半也是为她好。你早晚要续弦,若是续娶别人,苦的还不是她?”

    “是哩。”

    “如果没啥讲的,姆妈这就让人择个吉日,把这桩好事体办了。”

    “就依姆妈。”

    辞别章虎,顺安一身酒气地走向家里。

    甫家院落坐落在伍家西侧,与伍家隔着半个街坊。顺安与挺举一道长大,相处甚善,中和在教挺举读书时,也顺便教他念书识字,对外戏称他是挺举的书童。顺安也以挺举的书童自居,甫家更是以此为荣,四处标榜。

    老伍家为书香门第,甫家则为梨园世家,甫家戏班更是全镇唯一的弹唱走书班子。

    顺安父亲是班主甫光达,自幼承继家风,习吹拉弹唱,及至成年,十八般乐器无不精通。母亲甫韩氏更是了得,弹得一手好琵琶,唱腔优美,善于表演,两口子你弹我拉,你唱我和,将甫家走书一度经营得风风火火,闻名十里八乡。

    然而,近几年来甫家戏班风光不再,生意大不如前。甫光达更是雪上加霜,一连染上两大毛病,一是赌钱,二是抽大烟,将个好端端的家生生败了。

    甫光达跪在地上,鼻涕眼泪一把,两手死死抱住甫韩氏的一条腿不放,显然是烟瘾犯了。甫韩氏又踢又跺,挣不脱他,歇斯底里道:“甫光达,你……放开我!”

    “老婆,”甫光达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就……就二十文,买……买烟!”

    “不是给过你二十文了吗?”

    “我……我……”

    “你这死鬼,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甫光达不吱声了,只是死死地抱住她的腿。

    甫韩氏又是抹泪,又是跺脚:“遭天杀的,你这给我讲讲,你……你为啥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抽大烟?非要去赌钱?你……你让我和安儿,哪能个过日子哩?”

    甫光达大口喘气,烟瘾越发重了:“快,快给我钱,我要抽……抽烟!”

    “不给!”

    “求……求你了,快……给钱!”

    “要钱可以,”甫韩氏咬住方才的话头,“你这给我讲讲,你为啥介不争气?你……为啥不想好好过日子?”

    “我……我不能讲呀!我讲不出呀!”

    “你我老夫老妻了,有啥不能讲哩?有啥讲不出哩?这两年你完全变了个人,我晓得你心里憋事体。你不讲出来,我们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你……不听成不?”

    “不成!你不讲,我一文不给!”

    “好吧,”甫光达牙关一咬,“不是我想讲,是你逼我讲的。我这问你,安儿他……究底是啥人的种?”

    甫韩氏万未料到是这一问,一下子傻了。

    “你……讲呀!镇上人人都讲他不像我,你叫我……”

    甫韩氏脸色惨白。

    场面正在僵持,随着院门咚的一声闷响,顺安大步跨进。见是儿子,甫光达急急松手,背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甫韩氏依旧待在那儿。

    顺安这也反应过来,两道目光火一般射向二人。

    甫韩氏状若痴呆。

    顺安死盯二人,两眼射出恨,有顷,猛一跺脚,大步走出。

    甫韩氏颓然跌坐,两手捂脸,号啕大哭:“老天哪——”

    顺安憋着一肚火气,直奔伍家。

    正在院中守坐的淑贞见他进来,欢快地叫道:“安哥,大半天没见你,想死我哩!”见他气色不对,盯住他,“你不开心了?”

    “呵呵呵,”顺安就如变戏法般换过脸色,拍拍她的头笑出几声,“开心,开心,安哥开心哩!阿妹,阿哥在不?”

    “嗯。”淑贞指指楼上,压低声音,“跟阿爸一道,都在书房用功哩!”

    顺安点点头,走上楼梯。

    挺举的书房在最东面,且向东开窗,取紫气东来之意。屋顶开有天窗,愈加亮堂。

    这间书房原本是中和的,在儿子考中秀才后就主动出让了。书房四壁,有三壁皆是书架,上面摆满各式古书,是伍家历代的搜集与智慧的积聚。挺举把书桌摆在书房中央,旁边靠着一张折叠软床,白天读书,晚上闻着书香睡觉。

    顺安直走进来。

    挺举笔直地坐在书案后面,正在审视面前书稿。

    “来得巧哩,”挺举没有抬头,眼睛依然在书稿上,“策论刚好写完,先请阿弟过目。”

    策论是乡试的必考科目。乡试每三年一次,农历八月举行,史称“秋闱”,共考三场,一共九日。第一场从八月初九至十一日,考《四书》《五经》,用八股文书写;第二场从八月十二日至十四日,试题有论有判,另有诏、诰、表等;第三场从八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考策问,问题包含经史、时务等。考题由简入难,尤其是最后的策问,往往见出考生的真实功力,挺举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顺安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粗粗扫一眼,长叹一声:“唉!”

    挺举扑哧笑了:“观你气色,想是啥人招惹你了?”

    “能有啥人?还不是我家那个老倌才!”

    “哦?”挺举关切地问,“甫叔又……赌钱了?”

    “哼,”顺安恨道,“不赌就抽,生生把这个家败光了!”

    “唉,甫叔这……这是自我作践,阿弟,我们该当生个办法,让他解脱才是。”

    “屁办法。该用的法门,我姆妈全都用过了!”

    挺举低头自语道:“甫叔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抬头看向顺安,“无风不起浪,阿弟,你想没想过甫叔是为啥事体来着?”

    “还能有啥?”顺安脱口应道,“生意不好呗。我家是南词戏班,前些年,隔三差五就有生意上门,自打去年开始,月儿四十也难来一宗。今年更惨,过年迄今,这都七八个月了,只到周家唱过一次堂会,还是五人档的,要不出价!”

    “这就是了!”挺举连连点头,“甫叔这毛病想必是愁出来的!南词雅致,曲高和寡呀!”

    “雅致顶屁用!前几年我就劝他们改行,摆摊贩鱼也比做这个强。结果呢,不仅是老倌才给我颜色,连我姆妈也是不肯,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不可!”

    “这是气节!”

    “屁个气节!”顺安脖子一硬,“这都揭不开锅了,还得给老倌人省出烟钱!若是不然,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熊样,真能把人寒碜死!”

    “揭不开锅了?”挺举有点诧异,稍一思忖,从角落里搬出一只陶罐,倒出一堆铜钱,用纸把铜钱包好,放在案角,“阿弟,这是我攒下的零用钱,你先顾个急。没米下锅是大事体呀!”

    顺安感动,噙着泪水把钱倒回罐里,将罐子放回原处,望着挺举道:“阿哥,谢谢你。这钱我不能拿,你留着大比用。再说,我家里那个穷坑,莫说是这点钱,纵使十罐八罐也填不满哪。”长叹一声,“唉,想我甫顺安,前世不晓得做过啥孽,竟就摊上这户人家呀!”

    “阿弟……”

    “好了,不讲这个吧。”顺安的目光落在策论上,拿过来,看一会儿,“啧啧啧,阿哥真是文采飞扬啊!”

    “阿弟,你细审审,可有不合适处?”

    “阿哥这不是折杀人么?审查你这策论,得伍叔法眼。”顺安擦干泪,换作笑脸,拿上策论出门,走到西间门前,朗声叫道,“伍叔,在里厢不?”

    房门开启,伍中和笑脸走出。

    顺安双手呈上策论:“阿哥的策论写好了,要过伍叔法眼。”

    “呵呵呵,”中和摆摆手,走进挺举书房,“我听听就成了。顺安,你来吟咏,注意音韵,把握节奏。”

    “好咧。”顺安嘻嘻笑着凑上去,“这吟法嘛,共有一十八种,伍叔想听哪一种?”

    中和的笑声越发爽朗了:“哈哈哈哈,瞧你油嘴滑舌的。老规矩,你们甫家的走书调!”

    “拿手菜嗬!”顺安轻轻咳嗽几下,开始酝酿情绪。

    伍中和扯个蒲团盘腿坐下,微微闭目。

    挺举也在蒲团上坐下,沉心静气。

    顺安运好气,字正腔圆,就如甫韩氏吟唱走书一般:“《论学堂振兴与开启民智策》。方今中国,首务教育。夫教育者,其旨有三,一曰启民智,教民以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二曰开西学,教民以政治、法律、财务、外交诸术,为国造就专门人才;三曰兴经济,教民以农、工、商、矿诸学,以实业经世济人,强国富家。三务皆急,至急莫过于启民智。夫民智者……”

    马老夫人的如意算盘,最终没能在碧瑶身上打出来。

    傍黑时分,老夫人将这桩好事体一五一十地透露给外孙女,未及说完,碧瑶就如燃烧后的干竹子,一下子爆裂开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碧瑶歇斯底里尖叫起来,用力挣脱马老夫人的搂抱,发疯般跑出屋子。

    事发陡然,众人无不惊愕,待反应过来追出寻时,人已不见踪影。

    俊逸一头扑进夜幕里,大声呼叫:“瑶儿,瑶儿……”

    四周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回应。

    齐伯安排所有仆从打亮灯笼火把,四下寻找。马老夫人又惊又急,跌跌撞撞地追到院门外面,身子连晃几下,一头栽倒。马家这又乱成一团。

    俊逸东寻西找,叫破嗓子,依旧不见碧瑶身影。俊逸心里紧揪一会儿,猛地打个激灵,撒开两腿,直奔鲁家祖坟。

    果然,茫茫夜色里,俊逸远远望到亡妻的坟前有团黑影,赶到近处,听到了悲泣声。

    没错,正是伤心欲绝的碧瑶。

    俊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边跑边喊,带着哭腔:“瑶儿——”

    碧瑶宛若没有听见,依旧跪在那儿悲泣。

    俊逸跑到跟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瑶儿,瑶儿——”

    碧瑶挣脱开,止住泣,和泪吟道:

    一树擎天藤枯去

    患难相依处

    才经苦雨又霜欺

    安见啼乌忽来占春枝

    花开若许谁人送

    一枕荒唐梦

    悲苦如露向天倾

    响遍孤坟尽是断肠声

    这首《虞美人》显然是碧瑶在母亲坟头的即兴之作,以擎天树、缠树藤喻其生身父母,以啼乌喻其阿姨。树犹在,藤枯去,啼乌抢春枝,她这个枯藤之花再无依傍了。

    听她这般如泣似诉,俊逸心肝碎裂,紧紧搂住她,哽咽道:“瑶儿——”

    “阿爸,”碧瑶再次挣脱开,退后两步,缓缓跪下,“瑶儿求您了,瑶儿不要阿姨做晚娘,瑶儿只要阿爸!”

    “瑶儿,”俊逸泣不成声,“阿爸……不娶阿姨了,阿爸只要瑶儿!”

    碧瑶扑入俊逸怀中:“阿爸——”

    俊逸将她一把拉起:“瑶儿,走,跟阿爸回家,赶明儿再来为你姆妈上香。”

    俊逸父女赶回自家宅院时,已是一更天。人们都没睡去,齐伯打着灯笼守在门外,丫环秋红站在他身边,一脸急切。

    望见是他俩,齐伯松出一气,急急迎上:“老爷,快,老夫人倒下了!”

    “啊?”俊逸急对秋红,“秋红,侍候小姐安歇!”转向齐伯,“快,我们这就过去!”

    二人赶到马家,马老夫人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仍在大口喘气,脸色潮红,额头滚烫,显然病得不轻。

    阿秀跪在地上,两眼哭得红肿。

    俊逸走到床边,轻叫:“姆妈,姆妈——”

    老夫人没有应声,眼中老泪流出。

    俊逸转对齐伯:“齐伯,快请郎中!”

    齐伯转身欲走。

    “俊……俊逸……”老夫人叫住他。

    “姆妈?”

    “请……请伍生员。”

    “中和?”俊逸一脸错愕,不解地望着老夫人,“姆妈,他是秀才,不是郎中呀!”

    “姆妈……”老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姆妈这毛病,只有他能治。www.6zzw.com”

    “这……”俊逸看向齐伯。

    “老爷,”齐伯应道,“伍秀才学问大,通医术,这几年治好不少人哩。”

    “哦,”俊逸眉头微皱,与齐伯一道走出内室,沉思良久,低声吩咐,“齐伯,要是这说,就麻烦你走一趟,有请伍秀才。”

    “好咧。”齐伯快步走去。

    望着齐伯背影,俊逸苦笑一声,摇头道:“嗬,真就是冤家路窄哩!”

    齐伯赶到伍中和家,已经小半夜了。

    伍傅氏听到叩门声,急急慌慌地穿衣起来,赶到门口,问清是齐伯,开门。齐伯讲明情况,伍傅氏踅回房间去叫中和。

    中和早坐起来了。此时敲门,八成是来请他出急诊的。

    “啥人?”中和穿衣下床,收拾行头。

    “是鲁家齐伯,说是马家老夫人又病了。”伍傅氏帮他收拾,“你这快去。”

    伍中和坐回床头,反而不动了。

    伍傅氏把东西收拾好,瞟他一眼:“他爸,你哪能不动了?齐伯候着哩!”

    伍中和依旧没动。

    伍傅氏将医箱提过来,塞到他手里:“快点呀,人家介大一把年纪了!”

    伍中和长叹一声,身子依旧没动。

    “我晓得你是为的啥事体。”伍傅氏扑哧一笑。

    伍中和看过来,声音急促:“啥事体?”

    “为当年那场赌,是不?人家赌赢了,你赌输了,这要见面,脸上过不去,是不?”

    那场旧案鲜有人知,伍傅氏此时提起,无疑是揭了他的伤疤。伍中和呼吸急促起来,白她一眼:“多嘴!”

    伍傅氏半是嘟哝:“他爸,这都介久了,你还争个啥哩?再说,一桩事体归一桩事体,今朝是老夫人生病,你……”

    伍中和重重咳嗽一声,目光凶巴巴地射过来,伍傅氏赶忙憋住。

    见话已让她挑白了,伍中和不好再讲什么,极不情愿地缓缓起身,拿起一只乡村郎中常用的手提箱,步履沉重地走向院中。

    齐伯拱手揖道:“不好意思,打扰先生了。”

    伍中和拱手还礼:“让你久等了。走吧。”

    二人脚步匆匆地赶到马家。听到声响,俊逸迎出门外。中和与他见过礼,进门为老夫人把脉,而后在她头、颈上按捏一阵,又在左右手腕各下一针。

    马老夫人的呼吸渐渐平缓,面色也和缓多了。

    俊逸大是叹服,语气恭维:“伍兄,没想到你这医术也介好!”

    中和未予理睬,只把两眼盯在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睁开眼睛,看着伍中和,略显吃力地给出个笑:“伍先生,有劳你了。”

    伍中和回她个笑:“老夫人,都有哪儿不适宜,讲来听听?”

    “背上冷飕飕,头顶痛兮兮,手脚软绵绵,心里烦糟糟,交关不适宜哩。”

    “呵呵呵,”伍中和轻声安抚道,“老夫人,没啥大事体,看脉相,你这身子骨结实哩。”掏出一粒丸药,“这粒丸药,只要老夫人吃下,管保身体矫健健,一星星儿病都不会有嗬。”

    “敢情好哩,谢谢你了!”老夫人冲他又是一笑,挣扎几下欲坐起来。俊逸急挪过去,扶她坐起,在她背后垫起两只棉花枕头。

    老夫人把嘴张开,中和放药进去,齐伯早已端水候着。

    老夫人饮几口,将药冲下,目光缓缓转向俊逸:“瑶瑶寻到没?”

    “在家里呢,这辰光应该睡下了。”

    “这就好。”老夫人松下一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仍旧跪在床边的阿秀,老泪流出,长叹一声,“唉!”

    鲁俊逸生怕她说漏什么,转向中和,移开话题:“伍兄,能否再为阿拉姆妈开个方子?”

    “好吧,”伍中和拿出纸笔,“我这就开一个。”埋头写几个字,递过去。

    俊逸接过一看,惊愕道:“堂戏三日?”

    “是哩,”中和望着老夫人,“老夫人眼下只有一病,心里烦糟糟。三日堂戏一开,老夫人啥病也就没有了。”

    “好好好,”鲁俊逸朗声笑起来,“你这方子好咧。齐伯,这事体由你操办。你打听一下,方圆哪家戏班子最好。”

    说到堂戏,马老夫人果然来劲了,忽身坐起,连连摆手:“俊逸呀,甭让齐伯费心了,就叫甫家班子吧,既省钱,听起来也顺耳。”

    “好好好,就叫甫家的!”鲁俊逸呵呵笑起来。

    中和趁势起身,拱拱手道:“老夫人,鲁老板,辰光晚了,生员告辞。”

    老夫人欠欠身子:“伍先生,半夜三更地惊扰你,老身实在过意不去。俊逸,你代老身送伍先生回府!”

    俊逸、齐伯送伍中和出来,走至中堂,俊逸顿住脚步,掏出一块二十两重的银锭,双手捧上:“些许铜钿难成敬意,请伍大夫笑纳!”

    伍中和脸色一阴,正正衣襟,不无揶揄道:“鲁老板,你还是收起吧。在下依旧是个落魄生员,未曾拜过医师,不敢妄称大夫,诊费自是不敢收的。”

    俊逸依旧微笑:“那……权作药钱吧。”

    中和如针刺心,反口讥讽道:“鲁老板,我晓得你有钱,但钱不是这般花的。一粒丸药,三枚铜板而已。”

    俊逸脸上有点干,笑也僵了。

    齐伯忙从袋中摸出三枚铜板,递过去。伍中和伸手接过,纳入袋中,转身又走。

    俊逸语气转变:“伍兄留步!”

    伍中和止步。

    “伍兄,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二十年了!”

    “鲁老板记错了,”中和回走一步,目光逼视,“应该是二十年五个月又三天!你应该在今年三月初七衣锦还乡才是!”

    “伍兄记性真好!”

    “观鲁兄架势,是想此时此地就了结吗?”

    “在下不敢。在下只想告诉伍兄,那场豪赌,在下认输。”

    “哦?”中和越发揶揄,“鲁老板别是正话反说吧!”

    “非也。”俊逸的声音略略激昂,“在下不过是挣了几个臭铜钿,如今眼里也只有臭铜钿了。反观伍兄你,依旧是境界高远,傲骨铮铮,浩气贯空啊!”

    伍中和两道目光直射过去,仰天长笑一声,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再请伍兄留步!”

    伍中和再次住步。

    俊逸掏出一张庄票:“在下愿赌服输。尽管伍兄粪土金钱,这笔赌注,还请伍兄不弃!”

    伍中和爆出一声更长的笑,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第三章伍挺举邂逅葛荔,甫顺安当街受辱

    这一夜,伍中和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在琢磨鲁俊逸讲出的每一个字,直到鸡叫仍未睡去。

    回想这二十来年,自己之所以拼死拼活,熬断肝肠,除去光宗耀祖、施展抱负这两个叫得响的内在动因外,与姓鲁的这场对赌无疑是个外在鞭策。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等待他的总是失败。一次次的考场失意,让他连走路也抬不起头来。反观姓鲁的,竟然一年比一年发达。俊逸返乡一次,他的心就疼痛一次。他避而不见鲁俊逸,多次谢绝他的登门造访,甚至年节也不将自己的书画、对联卖予鲁家,无非是为这个心结。

    翌日晨起,吃过早饭,中和丢下饭碗,来到挺举书房,脚下垫个凳子,从书架顶部取下一个长条纸盒,拍掉上面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珍藏多年的卷轴,在书案上摆正。

    挺举不无好奇地看着卷轴:“阿爸,是啥东西?”

    中和一声不响,但展开卷轴的动作极是小心。

    画轴展开,是一幅西湖飞雪水墨画,上面题写两行诗,笔法苍劲有力。

    挺举审看画面,目光落在题字上,脱口而出:“镜湖双叟!”

    “是哩。”中和缓缓应道,“镜湖双叟,一书一画,合璧方为极品。此画双叟俱足,作于庚午年秋。自庚午年后,双叟即销声匿迹于江湖,此画当为绝品。”

    “阿爸,”挺举压住心跳,“你是哪能搞到这个绝品哩?”

    “机缘巧合而已。”

    “什么机缘?”

    “二十多年前,阿爸陪你阿公赴杭州大比。你阿公前往贡院应试,阿爸到灵隐寺礼佛,出寺时见一醉汉跌落水塘,冒死救之。次日晨起,有人持此画寻到客栈,定要送给阿爸。”

    “可是那个醉汉?”

    “非也。”中和摇头,“来人只说受人之托,至于所托者为谁,阿爸不得而知。”将画轴卷起,重新装入盒中,递给挺举,“你将此画送到鲁家,交给鲁老板!”

    挺举颇觉诧异:“交给他?为啥?”

    “了却一场旧案。”

    “旧案?”

    “多年前,阿爸与姓鲁的打过一个赌。”

    挺举屏住呼吸:“所赌何物?”

    中和指画:“就是它。”

    挺举收好画轴:“阿爸,我……这就给鲁老板送去。”

    中和一字一顿:“告诉姓鲁的,伍中和认赌服输!”

    挺举持画赶到鲁家,俊逸问明缘由,大是感慨。

    听说是字画,碧瑶迫不及待地嚷嚷打开。

    俊逸打开,碧瑶眼睛一亮,目光落在画面左上角的两行题词上,朗声吟道:“长堤卧波奈何天,飞絮忽入血梅间。啧啧啧,好句子啊!”

    齐伯也凑过来,瞟了一眼,打个惊颤,脱口而出:“是他!”

    “啥人?”俊逸怔了,看向齐伯,“你晓得此人,镜湖双叟?”

    “我……”齐伯这也回过神了,赶忙掩饰,“老爷说笑了,老仆是个粗人,哪能晓得这等雅士?不过是年轻辰光,老仆去过西湖,见识过湖上美景,觉得这人画得还挺像的!”

    “岂止是像,是神韵哪!”俊逸再次品鉴一会儿,指着画道,“齐伯,瑶儿,这画这字,当是绝世珍品,千金难求哟。”他将画卷起,笑吟吟地双手递还挺举,“画已赏过,麻烦贤侄带回去吧。”

    “晚生不敢。”挺举拱手推拒,“阿爸讲了,阿爸认赌服输,还望鲁老板收下赌注。”

    碧瑶眼睛大睁:“阿爸,什么赌呀,哪能没听你讲起过哩?”

    “呵呵呵,”俊逸笑着摇头,“一场儿戏,不值一提嗬!”

    碧瑶摇晃他:“阿爸,瑶儿想听,你这讲讲嘛!”

    “好吧,我这就讲给你听。”俊逸眯起眼睛,说是讲给碧瑶,却是让挺举听的,“二十年又五个月前,阿爸与你伍叔同道赶赴院试,你伍叔榜上题名,成为生员,阿爸却名落孙山,依旧是个童生。返回途中,你伍叔志得意满,矢志大比,欲进士及第,阿爸则一路闷闷,萌生经商之念。你伍叔劝勉阿爸,阿爸心里窝气,大谈八股迂腐,实业也可成就功名,精忠报国。我二人因此起争,越争越烈,随之演变成一场豪赌。”

    “哪能个赌法?”碧瑶的兴致完全被激发起来。

    “我俩打赌,各走各的道,以二十年为期,看啥人率先功成名遂,光宗耀祖。”

    碧瑶不无惊喜地拍手:“阿爸,这赌你赢了耶!”

    “呵呵呵,”俊逸连连摆手,“儿戏之言,当不得真哪。”

    挺举这也听出原委,再度拱手:“鲁叔,晚生告辞!”

    俊逸拿起画:“此画还请贤侄带回。请贤侄告诉你阿爸,什么赌不赌的,那辰光我们皆是少年气盛,毋须当真!”

    挺举再次推拒:“鲁叔差矣。君子无戏言,何况是赌?晚生告辞!”

    俊逸略略一怔:“贤侄且慢!”从袋中掏出庄票,“既如此说,也请贤侄将此物带回。”

    挺举接过庄票,打眼一看,见是一万两银票,不无惊愕道:“这……”

    “呵呵呵,”俊逸笑道,“若是真论起来,那场大赌,你阿爸输了,你阿爸也赢了。鲁叔赢了,鲁叔也输了。我俩算是打个平手。既然是平手,你阿爸定要履约,鲁叔也得兑现才是!”

    碧瑶不解地问:“阿爸,明明是你赢了呀!”

    “小姐讲的是。”挺举顺手将庄票郑重摆在几案上,屏气敛神,“鲁叔,既然是赌,就只能有一个赢家。”再度拱手,“晚生告辞。”言讫,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鲁俊逸拿起庄票,追出院门:“贤侄——”

    挺举没有回头。

    望着挺举的背影,俊逸若有所思。

    齐伯跟上来:“老爷,要不,我把此画送还伍家?”

    “不必了。”俊逸手一摆,苦笑道,“又是一头倔骡子呀!”旋即,嘴角浮出莫名的讪笑,“也好,我倒要看看,姓伍的这口气还能争到几时!”

    “儿戏?”伍中和一拳砸在几案上,“他鲁俊逸何时将此赌视作儿戏了?近十年来,每逢还乡,哪一次他不炫示?既然视作儿戏,他随身携带一万两现银庄票又做什么?虚伪之极!他是有意抖落这事体!他是有意寒碜我!”

    挺举长吸一气,眉头拧紧。

    “举儿,”中和二目炯炯,射向挺举,“‘既然是赌,就只能有一个赢家!’你这句话答得好!我们老伍家,人穷,志不可夺!科举之路,你一定要走下去!也一定要走成功!原因没有别个,你是老伍家的骨血,你的先祖进士及第,上过殿,面过君,做过官,报过国!儿子,你记住了吗?”

    挺举周身涌出一股热血,哽咽道:“阿爸,儿子记住了!”

    “儿呀,”中和将手重重按在挺举肩头,“说到底,阿爸与这姓鲁的赌的不是钱与画,赌的是一口血气。你阿爸争的,也是这口血气!”

    “是哩。”

    中和脸色红涨,拳头捏紧:“姓鲁的此番回来,那个得意,那个显摆,那个炫耀,那个嚣张,你全都看清爽了。八抬轿,大红包,鞭炮震天响,种种做派,无不是做给阿爸看的!”拳头再次重重擂在书案上,“想我堂堂生员,竟让一个暴发户骑在头上如此折辱,气杀我也!”

    “阿爸——”

    “儿子,”中和打断他的话,“不瞒你讲,昨夜阿爸一宵未眠,总算把事体想透彻了。阿爸可以不介意输赢,但这口血气一定要争。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阿爸可以认输,但我们老伍家不能认输!我们老伍家有你,大清新科生员,今年大比就在眼前,依你实力,中举指日可待。他姓鲁的有啥?膝下不过一个小娘!小娘再能干,也是碗泼出去的水,成不了出息。”目光炯炯,“阿爸已经拟定战书,与他再比二十年!”拳头紧握,目光如电,“我就不信,我们老伍家世代书香,名门之后,还能输给一个暴发户!”

    “阿爸?”

    中和长出一气,摆手:“好了,阿爸不扯这些,这就回归正题。阿爸误在闭门读死书上,悔之晚矣。”指着书案上的策论,“从这篇策论看,你比阿爸强。此文有立有论,有理有据,堪称佳作。但它也非完美无缺,行文稍显死板,书卷气过足,此乃久居书斋所致。今朝逢集,天气晴好,你可去集市转转。一则活络脑筋,二则体察风土民情,尤其是市场商情。近几年朝廷注重商贸,不少达人倡导实业救国,万一题及这方面,若无体悟,你就写不活泛。”

    “孩儿遵命。”

    赶集市自然要叫上顺安。

    挺举赶到甫家,他们一家仍在吃早饭,东一个西一个,在院子里或蹲或站。见他进来,三口子尽皆站起。

    甫光达朝他笑笑,又蹲下吃。

    甫韩氏堆起笑脸走过来,未及张嘴,就遭顺安一个白眼。甫韩氏干笑一下,顺势靠在一棵树上喝粥。

    甫家世代唱戏,传到顺安,门风似乎变了。

    与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伍挺举完全不同,顺安肤色细白,轮廓柔和,眼睛适中,但眼珠子活泛,不停转动,透出一股机灵劲儿。眼睫毛很长,一旦忽闪起来,这种机灵劲儿就会转换成某种狡黠。这样的眼睛和肤色,配上一副显明的双眼皮和一架高挑的鼻梁,再加一口秀雅的唇齿,顺安在外貌上几乎完全汲取了甫韩氏的优点,丝毫不见甫光达的影子。

    作为戏班主的唯一传人,顺安却讨厌戏台,讨厌挂在家中墙壁上的各式乐器。早晚看到它们,他的眼睛就发胀;听到它们,他的头皮就发炸。

    顺安梦想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一个是像伍中和一样穿上长衫,成为名震乡里的斯文生员,拥有知识与尊重;一个是像鲁俊逸一样成为商贾大家,拥有财富与奢华。他的第一个梦想是在不知不觉中破灭的,具体何时何地又是因何破灭,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就眼下而言,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只剩一个,就是成为生意人,赚钱发财,像街北鲁俊逸那样拥有钱庄、店铺、高门楼、深庭院,以及数不尽的银子和显赫的身份。

    斥退甫韩氏,顺安端着饭碗迎过来,敲敲碗道:“吃得晚了,让阿哥见笑哩。阿哥亲自登门,想必有啥事体,讲吧,要我做啥?”

    “今朝大集,我想逛逛集市。”

    “啥?”顺安愕然,“你不念书了?”

    “念闷了。”

    顺安精神大振,二话没说,将剩下的稀粥泼到地上,把空碗顺手塞给甫韩氏,抿一把嘴皮子上的饭渣子:“真是心有灵犀哩!阿哥,我这正有重要事体,快走!”

    牛湾镇约有五里见方,镇**辟四条街道,两条自南而北,两条自西而东,形成一个井字,井字中央是镇中心。穿插在井子里的是许多巷子,每道巷子两侧皆是客栈店铺。

    作为宁波府东北部最重要的集镇之一,牛湾镇的商贸业极其繁荣,尤其是在镇中心的井口里,巷道纵横,店铺林立。其他集镇多是三日或五日一集,只有牛湾是逢单小集,逢双大集,差不多赶上宁波府前大街的日日集了。

    这日逢双,赶集的熙来攘往,店铺伙计也都站在店门外面,各使解数,招徕客人。

    挺举、顺安脚步匆匆,径直走到一处宏大的铺面前,顺安住脚,一把扯住挺举:“阿哥,就是此地了!”

    挺举抬头望去,匾额上赫然写着“茂昌典当行”五个大字。

    顺安仰望招牌,一脸兴奋地说:“阿哥,你看这家铺面如何?”

    “不错呀。咦,你又不典东西,拉我来此地做啥?”

    顺安压低声音:“有桩好事体哩!”

    “哦?”

    顺安指向大门旁边竖着的一块牌子:“阿哥请看!”

    挺举望过去,见牌上写道:“本行招收杂工一名,年龄十五至二十五,本分,灵光,精通账务,肯吃苦,善应酬……”笑一下,转望顺安,“人家这是招杂工呀,你不是一心要学伙计吗?”

    “嘘,”顺安压低声,“阿哥,招杂工要精通账务做啥?眼下学伙计,典当行最抢手。行里要是写成招伙计,上门的人还不挤破头?”

    “人多了才好挑呀!”

    顺安呵呵笑着摇头:“阿哥,你这就不懂了。招伙计,重在心眼。学伙计要从杂工做起,要是连这个也看不明白,这伙计的脑袋就是树疙瘩,招来何用?”

    “嗯,”挺举大是叹服,“阿弟讲的是,这家掌柜有脑筋!”

    “不瞒阿哥,我冲的就是这个掌柜。掌柜姓董,在典当行里摸爬滚打四十年,是块老姜,鲁老爷出大价钿从宁波城里挖过来,对他极是看重。我想定了,先跟董掌柜干,再设法让董掌柜引见给鲁老爷,不定就能有个前程哩!”

    “阿弟一定能成!”挺举冲他竖拇指。

    “谢阿哥吉言!”顺安捏紧拳头,“阿哥,我想定了,我这远大前程就从此店杂工起步!”

    牛湾镇西郊一个废弃的关爷庙里,一个阿飞推开庙门,大步走进。五个小阿飞在院中舞刀弄枪,章虎在一边指点。

    见他进来,众人皆停下来。

    章虎望过来:“阿青,可有动静?”

    “不出大哥所料,”阿青擦把汗水,“甫顺安跟伍家那个书呆子直奔鲁家当铺去了。”

    “鲁家啥辰光挑人?”

    “听伙计讲,掌柜去鲁老爷家禀事,一回来就挑。”

    “好!”章虎转向众阿飞,“凡是不认识那小子的,都跟阿青去,照我讲定的做去。”

    “阿哥,”阿青应道,“当铺伙计跟我是表兄,我已对他讲清爽了。听表兄语气,他也瞧不上那小子。阿哥放心,兄弟保管让那小子美美实实喝一壶!”

    “让他喝得越美越好!”

    “阿哥,”阿青甚是不解,“兄弟实在不明白,你煞费苦心地折腾那小子做啥?”

    “把他逼进我们这堆里来!”

    “逼他?”阿青不无鄙夷,“那人既没种气,又没武艺,要他做啥?”

    一个叫阿黄的阿飞接道:“是呀,大哥,他这人,猪八戒背个烂箱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收他是个累赘。”

    “就你们这脑子,”章虎扫他们一眼,“偷鸡摸狗还成,要做大事体——”指指脑袋,“得动这个!梁山好汉,听说过不?我们这帮人,就如同梁山好汉。抢鲁家,就如同取生辰纲。我是晁天王,你们刚好五人,是公孙胜、刘唐和阮氏三雄。鲁家财富是生辰纲,齐伯则是那个杨志。齐伯武艺,你们是晓得的。要斗这个老杨志,须得吴用!那小子正是吴用,晓得不?”

    阿青嘻嘻笑道:“阿哥,晓得了。你放心,兄弟管保这吴用手到擒来!”

    自从鲁俊逸父女返乡,牛湾镇上最繁忙的人莫过于齐伯了。

    这日辰起,齐伯从鸡鸣忙到天亮,又从天亮忙到小晌午,接连串了几个村子,将鲁俊逸交代的事体一一办完,将近正午才踅回镇里。在他身后,一个头戴斗笠、一副江南女子装束的女子就如影子一般,或远或近地跟着他。

    这女子正是葛荔。

    葛荔显然不是齐伯对手,没跟多久,齐伯就已觉出了。

    难道……

    想到自己冒险前往上海,齐伯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

    返回镇上时,齐伯由不得加快脚程,且故意绕来拐去。他要弄清楚她是否继续追踪他,又是何方来客,用意何在。

    既存此念,齐伯就没有直接返回鲁家,而是故意走街串巷,这里停停,那里站站,只在人流里穿梭。

    齐伯的反常举动反让葛荔兴奋异常。她生怕有所闪失,也就加快脚步,与齐伯始终保持在二十至三十步远近。

    齐伯脚步更快,葛荔追得更紧。

    齐伯连串几个巷子,猛然拐向十字街口。葛荔地形不熟,紧跑几步,刚要追上,斜刺里冒出一人,恰恰与她撞个满怀。

    撞她的正是挺举。

    顺安要守在当铺等候董掌柜,挺举只好独自转悠,四条街面转过三条,这刚拐进最后一条。由于葛荔速度过快,挺举也在思考什么,谁也未及防备,撞个结实。葛荔功夫在身,“哎哟”一声惊叫后连退数步,挺举却是一屁股墩坐地上。

    挺举给撞懵了,待回过神来,揉揉眼,发现撞他的是位貌美少女,脸色先自红了。

    葛荔这也顾不上他,只是盯他一眼,绕过去,飞腿追去。前后不过几秒工夫,但对葛荔来说,为时已晚,快步追有几十步远,齐伯踪影皆无。

    葛荔不无懊丧地连跺几脚,恨道:“这个呆子竟然坏我事体,看不收拾死他!”气呼呼地又拐回来。

    挺举这刚站起,一边张望她跑去的方向,一边机械地拍打沾在屁股上的灰土。

    “你这呆子,”葛荔欺过来,“眼睛长脑后了?”

    见这女子走后复来,出语蛮横,显然是在挑事,挺举颇觉意外,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前几日在大街上拿红包砸他的女子,各种滋味齐涌心头,一时却不知讲什么是好,强憋一会儿,拱手辩解:“是小姐撞倒在下,非在下撞到小姐。”

    “哟嗬,”葛荔来劲了,“你这呆子当街撞人,误下本小姐事体不说,这还敢犟嘴哩!”往后退两步,摆开架势,“好好好,本小姐今朝真就拗上了,非跟你理论清爽不可!”

    路人欢喜的是热闹。看到当街起争执,且是俊男美女,邻近路人、商贩无不围拢过来,顷刻间站成大半个圆圈。

    好男不跟女斗。这个场面让挺举大窘,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诸位老少爷们,”熟走江湖的葛荔非但不怯场,反倒先发制人,如街头卖艺般转向路人拱一圈手,“是这位公子撞上小女子呢,还是小女子撞上这位公子,有哪位看到了,这请做个见证!”

    众人哄场大笑。

    一个年轻男子大声嚷嚷:“我看到了,做个见证,是公子撞上小姐,把小姐撞倒了!”

    “还有哪位看到了?”葛荔显然要把事体闹大。

    立即有人接上:“我也看到了,公子一头撞在小姐身上,把小姐撞了个仰八叉!”

    众人再次哄笑。

    “谢谢两位。”葛荔非但没生气,反朝二人拱拱手,转身看向挺举,“这位公子,人证皆在,你都听到了吧?”

    挺举脸脖子涨红,知是百口莫辩了,只想尽快摆脱:“你……意欲如何?”

    “向本小姐道歉呀!”

    “这……”挺举看看众人,又看看葛荔,弯腰拱手道,“在下无意冲撞小姐,恳请小姐宽谅!”

    见他一脸窘态,葛荔的恶作剧之心油然而起,欺上一步,字正腔圆:“这是道歉吗?”

    “你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一口一个在下,姓啥名谁也不晓得,我哪能晓得是啥人道歉的呢?”

    挺举迟疑一下,再次拱手:“在下伍挺举,无意冲撞小姐,恳请小姐宽谅!”

    “伍挺举?”葛荔重复一句,绕他转一圈,点点头道,“嗯,好名字,本小姐晓得了。冲你这好名字,本小姐宽谅你,至于哪能个宽谅法,本小姐许你自行选择。”

    “这……”挺举怔了,“宽谅就是宽谅,哪能……”

    “咦!”葛荔杏眼一横,“观你一身长衫,一副斯文样,像个读书人。读书人难道连自己讲过的话也不晓得解释吗?是你要恳请本小姐宽谅,本小姐许你之请,是不?”

    “是哩。”

    “你拿什么恳请呢?”

    “这……”挺举有点懵了。

    “嘻嘻,看来,这书你是白读了,本小姐教教你吧。我且问你,观你衣饰,似是秀才。是也不是,如实讲来!”

    “是。”

    “秀才即是生员。生员就要参加科场大比。你可否大比过?”

    “秋闱在即,在下正在备试。”

    葛荔得意一笑:“嘻嘻,果然猜中了。”重重咳嗽一声,学考官的口气,“这位生员,请报尊姓大名,家居何处!”

    见她翻来覆去,这又问到姓名,挺举觉得无聊,看一眼四周,见围观者又加许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个十字街口堵个严实,真正是一筹莫展,只好喃喃应付:“生员伍挺举,宁波府牛湾街西人氏。”

    葛荔如此这般地乱问,其实是在思忖如何折腾他的妙招儿。

    “嘻嘻!”葛荔这辰光想出来了,“作为行将大比的生员,伍生员当有真才实学才是。本小姐这先测试一下。如果通过测试,证明伍生员名副其实,本小姐这就宽谅你。如果通不过……”走近街边一棵柳树,顺手折下一根柳枝,“说明你学艺不精,枉披生员虚名,本小姐代你先生行罚,以此枝条打你掌心!”

    这简直是在无理取闹,但挺举此时实在想不出摆脱之法,气结:“你……”

    “你个什么?听题!生员须通四书五经,《易》为百经之首,可曾诵读?”

    “读……读过。”

    “能否出口成诵?”

    “这……”见她目光逼视,挺举略是迟疑,“能。”

    “哦?”葛荔似吃一怔,歪起脑袋,“就试此经吧!请伍生员诵《易》,从第一卦诵起,诵错一字,本小姐打手掌心一次!”

    “好!”众人山呼。

    挺举额头汗流如雨,颜面紫胀,却又无可脱身:“这……”

    “咦?前面大话刚出口,这就诵不出了?”葛荔将枝条扬了几扬,“快诵,我这立等打掌心哩!”

    围观人群更开心了,议论纷纷:“这不是街西老伍家的小秀才吗?”“是呀,小秀才遇到克星了!”“甭吱声,快听!”

    有人大声帮腔:“伍秀才,甭怕她,这就诵出来,让她晓得牛湾镇老伍家不是吃素的!”

    “对呀,伍挺举,挺起来,举起来,让她瞧瞧老伍家的厉害!”

    人群中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挺举拿袖子擦汗。

    “听见不?”葛荔听若无闻,再次扬扬柳条,“快点吟诵,大家都在候着你哩!正卦、彖、象、文言皆在诵读范围,一个字也不许少!”

    听到“正卦、彖、象、文言”这些专业的词条,挺举吃惊不小,一下子忘掉周围观众,睁眼盯向她:“你……通《易》?”

    “咦?”葛荔晃晃枝条,“本小姐通与不通,与你何干?快诵!时不我待,不必磨蹭!”

    众人都凑热闹:“对呀,快诵,我们等着听哩!”

    “你听好,”挺举横下心来,两眼一闭,缓缓背诵,“第一卦,乾。乾为天,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贞。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彖曰:大哉乾元……”

    挺举不急不缓,一字一字地背诵。

    葛荔眼睛微眯,专心倾听。

    围观之人越聚越多,虽然听不懂,却是鸦雀无声。

    典当行的杂工职位竟也招眼。没过多久,茂昌典当行大门前的牌子边,就陆续站了五六个人,加上阿青、阿黄等,打总儿不下十个,从十几岁到二十多不等,个个衣着光鲜,还有一个穿绸缎的。他们或蹲或站,有人伸头朝大门里张望,不时嘀嘀咕咕。这些人中,顺安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没有人理睬顺安,顺安也不理睬他们,独自蹲在一边。

    小晌午时,店伙计终于步出店门,眼睛挨个扫向众人,末了,眼皮向上一挑:“喂,你们中有哪位是来应聘徒工的?”

    众人皆站起来。

    “介多人?”伙计眉头微皱,向里努了努嘴,“排成一队,跟我进来!”转过身,率先进店。

    众人排队,顺安眼疾腿快,蹭地蹿过去,直接跟在伙计身后。

    阿青几人故意挡住路,其他人不好说什么,尽皆踌躇。伙计扭头一看,见身后只有顺安一人,停下步子,看向阿青等人。

    阿青等这才跟过来,仍旧故意与顺安保持几步距离。伙计鄙夷地盯顺安一眼,脚步加快,也似刻意与他脱开距离。

    前面是刻意走快的伙计,后面是故意不前的众人,孤零零地被搁在中间的顺安脸上一阵火辣,耳中也隐约听到身后几人的叽叽咕咕声,似乎是在议论他的,什么“戏子也来?”“也不尿一泡照照!”“见过这般不识趣的贱人没?”“嘘,小心让他听见!”“离他远点!”……

    顺安的拳头渐渐捏起,又缓缓松开,尽量克制住怒气,跟着伙计走进内院。

    当院里摆着一张太师椅,椅里坐着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董掌柜。

    “都站好,站成一横排,从左到右!”伙计大声吩咐。

    顺安打头站在左边,阿青等一看,自动站在右边。这且不说,还故意不跟顺安站作一排,朝后各退两步,另成一排。

    顺安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目不斜视,直盯董掌柜。

    “你叫什么?”董掌柜首先注意到顺安,显然对他并不熟悉。

    “董叔,”顺安脸上堆出笑,“小侄姓甫,名顺安!”

    “哦。”见他这么识礼,董掌柜朝他笑一下,转向这边,正要挨个询问,伙计凑上,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董掌柜再次看向顺安,将他好一番打量。

    “你是街西甫家的?”董掌柜追问。

    顺安心里发毛,微微勾头。

    阿青油嘴滑舌地接道:“董掌柜真是神了,一猜一个准嗬。此人正是甫家班子的少东家,那个十八般乐器样样精通的大烟鬼是他阿爸!”

    顺安红涨脖子,恨恨地盯向阿青。

    阿青回以阴笑:“看我做啥?讲错了吗?”

    董掌柜白阿青一眼,面现不悦,眯缝两眼看向顺安,眉头皱起,道:“你来此地,可有事体?”

    “我……”顺安怔了,“我看到牌子,贵行在招徒工,想从董叔学做生意。”

    “小伙子,”董掌柜连连摆手,“你还是回去吧,阿拉此地不能收你。”

    顺安急了:“董叔,你……哪能讲出这等话哩?你招徒工,我来应试。你还没试哩,哪能就讲不收我哩?”

    伙计白他一眼:“你这人真不知趣!掌柜讲过了,不收你就是不收你,非要逼人把话说白不可吗?”

    顺安没有睬他,只是盯住董掌柜:“董叔,你招徒工,终归要招合用的人吧。小侄识文断字,能打算盘,口齿利索,手脚勤快,为人诚恳,脏活累活啥都肯做。你若不信,这就试试!”

    “姓甫的,”伙计面孔虎起,“甭在这里一口一个董叔!八竿子打不上的辈分,套啥近乎?叫掌柜!”

    顺安不无窘迫:“是,董——掌柜。”

    “唉,”董掌柜摇摇头,叹道,“小伙子呀,不是阿拉不肯收你,是这条街上没人肯收你。”

    顺安愕然:“为什么?”

    伙计阴阳怪气道:“真没见过介拎不清的人嗬!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能打洞,晓得不?你一家世代开戏班为生,你天生是个唱戏的!”

    “小伙子,”董掌柜顺势接道,“回去从你阿爸、姆妈学戏文吧,那里面学问不少,也有远大前程哩!”

    顺安急赤白脸,抗辩道:“董掌柜,我不想学唱戏,我只想学做生意!”

    “嘿嘿,”阿青语气揶揄,“甫少东家,当戏子不是蛮好的嘛,台下虽说低贱,台上却是尊贵。在戏台上一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任由你做去,这才叫洒脱人生哩!”

    顺安恨恨地白他一眼,心里窝火,但在这节骨眼上,又不便发作。

    “是哩。”阿黄朗声附和,“人要知足,戏子甭看下贱,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我就想学唱戏,可那大烟鬼不肯收我为徒呀!不信你就回去问问!”

    “啧啧啧,”阿青越发放开了,“放着金饭碗不端,这不是犯傻吗?戏子虽说**点,可洋钿不少挣哩!一场堂戏就是几块大洋,比在堂子里当窑子挣钱多嗬!”

    顺安气血上涌,脸上火辣辣一阵灼热,猛地冲到阿青跟前,死死掐住其脖子:“你讲,啥人**了?”

    阿青挣脱开,跳到一边,指他咆哮:“你这婊子养的,啥人**,回家问你姆妈去!”

    顺安暴怒,再次冲上,将他扑倒在地,挥拳猛打。

    阿青故意示弱,两手捂住头,任凭他打,同时发出声声惨叫。

    董掌柜吓坏了,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急道:“快,快拉开他!”

    伙计上前拉开顺安。顺安得胜,恨恨地盯众人一眼,转过身,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内院。

    阿青从地上弹起,追前几步,指他骂道:“你个婊子养的,老子这就让你晓得啥人**。你阿爸是贱籍,生来就是贱人。你姆妈比你阿爸更贱,是婊子,年轻貌美辰光,只在堂子里转,挨千人折,遭万人踏,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你也不姓甫,是不折不扣的野种,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处地方长得像那大烟鬼!”

    “我操你娘比!”顺安血脉贲张,返回身来,犹如暴怒的狮子一样大吼一声,朝他飞扑过去。

    十字街口,挺举仍在闭目背诵。

    围观人众越来越多。众看客无不翘首伸颈,不无钦佩地看着他。

    挺举越背越慢:“……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乾上离下……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

    葛荔有节奏地晃动柳条,两眼扑朔迷离,眼珠子却是左右移动,余光射在挺举脸上。

    挺举微微睁眼,斜睨葛荔,暗忖一念:“百经之中,最难者为《易》。此女子竟然以此为戏,要么是奇女子,要么是充大的。待我故意错背一字,也试她一试?”于是故意诵道:“……彖曰,同人,刚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

    “停停停!”葛荔猛然大睁杏眼,脸上现出坏笑,“嘻嘻嘻,我的生员大人,”不无得意地扬扬柳条,“是‘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不是‘刚’!”

    见她竟有这般本领,众人皆是惊叹,人群不安地骚动。

    挺举亦是惊愕,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连连拱手:“是在下记错了,谢小姐斧正!”

    “嘻嘻,本小姐候的就是这个。记错了就该受罚。伸手吧!”

    挺举叹服地闭上眼去,伸出手来。

    葛荔扬起柳条,正要打他掌心,远处有人大叫:“快来看呀,茂昌典当行有人打架喽!”

    人群大乱,有人跑向茂昌行,有人仍旧围在这里。

    听到“茂昌典当行”几字,挺举打个惊怔,猛地想起顺安,这也顾不上葛荔了,撒腿就朝那个方向飞跑。

    葛荔反应过来:“死滑头,哪里逃去?”跟后紧追。

    茂昌典当行前的街面上,阿黄几人早将顺安推倒在地,轮番踢打。顺安疯狂反抗,无奈是寡不敌众。

    人们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几人裹在街中心。

    阿青站在旁边,一边指挥打人,一边招徕起哄:“兄弟们,打死这个狗杂种,让他记住他是哪儿贱!”朝众人挥胳膊大叫,“老少爷们,快来看哪,街西戏子家的狗杂种打人喽,快来看呀!”

    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打呀,打呀,真就是戏子家的小杂种哩,打死他拉倒!”

    阿黄等打得更起劲了。顺安吃不住,两手抱头,龟缩地上,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正在街上闲逛的碧瑶听到这边喧嚣,拉秋红飞跑过来,看一会儿,不明所以,挤到阿青跟前,问道:“喂,他们为啥打他?”

    阿青瞥她一眼:“他是个贱人!”

    “贱人?”碧瑶天真地问,“是小偷吗?”

    “小偷?”阿青的眼睛眨巴几下,“对对对,此人正是小偷,是贱得不能再贱的小偷,竟然偷到鲁家当铺里,被我们几人抓个现行!小姐,你讲此人该打不?”

    碧瑶恨恨地说:“该打,我恨的就是小偷!”

    阿青转向众人,扯开嗓门子大嚷:“老少爷们,你们听见没?”指着碧瑶,“这位小姐讲了,这人该打,因为他是个下贱的小偷!打呀,打死这个下贱小偷!”

    阿黄一脚踹在顺安腮帮上,当下就有鲜血沿顺安的嘴角流出。

    顺安仇恨的目光射向碧瑶,攒足力气,呸地朝她猛吐一口。一团血污直直地落在碧瑶的一身新旗袍上。

    碧瑶浑然不知,不无兴奋地对秋红道:“秋红,听见没,这小偷生了豹子胆,竟然来偷咱家当铺。董掌柜哩?快叫他来!”

    秋红正要走开,一眼看到血污,惊呆了:“小姐,你的旗袍!”

    碧瑶低头一看,花容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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