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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中文网 -> 玄幻魔法 -> 水浒传 全集完整版

正文 水浒传 全集完整版第1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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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

    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

    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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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

    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

    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

    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

    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

    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自武松

    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

    了几场;向後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

    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

    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

    “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

    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

    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坐笑吟吟的

    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

    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

    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

    “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

    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

    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

    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

    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

    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

    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

    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

    ——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

    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

    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

    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

    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

    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

    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

    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

    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

    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

    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

    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

    西门庆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

    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

    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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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

    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

    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

    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

    西门庆道:“王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

    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

    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

    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

    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

    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

    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

    ——就是 ‘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

    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

    “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

    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

    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

    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

    ‘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

    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

    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

    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

    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

    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

    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

    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西

    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

    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甚麽!”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

    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

    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

    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

    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

    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

    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

    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

    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

    “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

    着。”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

    “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

    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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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

    的事,乾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

    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

    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乾娘,

    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乾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

    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

    会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

    叫做 ‘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

    不发市。专一靠些 ‘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

    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

    风情,也会做 ‘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便送十

    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

    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

    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

    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 ‘潘、

    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

    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

    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

    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

    不然,如何来的恁频?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

    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

    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

    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

    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

    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门庆道:“不

    拣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

    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

    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

    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

    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

    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

    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

    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

    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

    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

    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

    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

    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

    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乾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

    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

    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

    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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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

    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

    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

    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

    他?此事便休了。

    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

    ‘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

    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

    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

    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

    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

    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

    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

    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

    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你

    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

    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

    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

    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

    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

    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

    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

    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

    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

    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後门,走过武大家里来。

    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

    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麽?

    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

    “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

    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

    绵。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

    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

    压迫之意】,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

    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那

    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

    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乾娘,务

    要与乾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

    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

    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

    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

    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

    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

    道:“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後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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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後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

    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

    从後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

    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绣绢

    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

    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

    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

    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

    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

    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

    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

    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

    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

    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

    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

    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

    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

    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

    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

    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

    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

    九个着了道儿!

    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

    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後,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後门来,叫

    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

    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

    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後,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

    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

    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

    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

    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

    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

    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

    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

    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

    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

    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

    话。”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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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

    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

    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

    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

    “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

    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

    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

    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

    “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

    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

    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麽?”那

    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

    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

    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

    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

    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

    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

    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

    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

    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

    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

    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

    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

    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

    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

    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

    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

    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

    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

    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

    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

    “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

    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

    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

    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

    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

    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

    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

    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

    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

    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

    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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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

    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

    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

    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

    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

    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娘子

    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麽?”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

    我自主张,谁敢道个 ‘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

    意的。”西门庆道:“做甚麽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西

    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

    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

    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

    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

    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

    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

    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

    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

    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

    那双箸拂落地下。

    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

    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

    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

    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

    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

    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

    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

    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

    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

    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

    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

    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

    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

    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

    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後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

    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麽?”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

    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

    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 ‘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

    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

    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

    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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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

    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

    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

    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

    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

    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

    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

    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

    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

    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

    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麽?”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

    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

    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

    “甚麽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

    话。”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

    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麽‘西门

    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

    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麽!”郓哥道:“你正是‘马

    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

    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

    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 ‘马泊六’!”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骂道:

    “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

    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

    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

    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

    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麽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

    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

    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麽吃得

    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

    有甚麽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

    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

    “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

    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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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

    “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

    “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

    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

    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

    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

    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

    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答。”武大

    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

    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

    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

    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

    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

    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

    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

    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

    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

    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

    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

    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

    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乾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

    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

    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

    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

    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

    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

    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

    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

    遭归去,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

    只得窝伴他些个。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

    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

    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後,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

    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

    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

    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

    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

    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

    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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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甚麽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麽

    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

    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

    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

    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

    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

    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

    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

    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

    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

    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

    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

    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後便

    倒了。

    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

    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

    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

    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後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

    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

    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

    人来睬着。

    武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到挑拨奸

    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

    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

    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

    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

    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

    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

    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

    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

    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

    不开!你有甚麽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

    夫妻?”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

    “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

    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

    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乾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

    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

    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麽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

    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

    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乾乾净净的,没

    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

    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一年半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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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乾

    娘,只怕罪过?——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

    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

    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

    自然,不消你说。”便去真个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

    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

    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见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

    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

    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

    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

    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

    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麽鸟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

    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

    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

    更来讨回报。”西门庆说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

    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

    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

    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

    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

    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

    个!”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

    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

    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

    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看看

    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

    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

    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

    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

    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

    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

    要他医治得病,管甚麽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

    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

    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

    妇人便去脚後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

    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

    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

    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

    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後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後门。

    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

    王婆道:“有甚麽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

    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

    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

    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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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白绢盖了脸,拣床乾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乾净了。王婆自

    转将归去了。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

    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

    当下那妇人乾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

    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

    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

    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

    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

    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

    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

    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

    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

    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

    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

    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

    件也都买了,就叫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

    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

    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

    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

    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

    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

    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

    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

    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

    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

    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

    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

    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

    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

    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

    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

    一同出了店门。

    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

    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

    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

    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

    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

    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何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

    “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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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

    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

    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

    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

    些来历。”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着

    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後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

    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

    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

    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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