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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中文网 -> 玄幻魔法 -> 我是你爸爸

正文 我是你爸爸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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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现在是什么都没有,有什么也得等将来。那姑娘不错,真的,我这是心里话。”

    “我说爸爸……”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

    “我发觉你们这些大人,都是两面派。外表一个赛一个正经,背地里,心里边……”

    “哟。急了急了,没劲!我都没急你倒先急了。”

    马林生如此一说,倒把儿子怄笑了,无奈地说:

    “你说我是拿你当爸爸好还是不拿你当爸爸好?”

    那些日子,正值一个亚洲人民和运动员的体育盛会将要在京召开,全市人民都被动员起来作贡献造声势。大街小巷摆满鲜花,到处是彩旗飘飘熊猫招手。扫大街的清洁工发了清一色的猩红新衣,终日活跃在街头,把马路擦得贼亮一尘不染。大小路口商场门前无不停有发售当场开彩奖券的专用车辆,车顶上架着作为奖品的自行车,扩音喇叭边放音乐边向路人招徕。车前挤满想试运气同时作点贯献的人们。为盛会谱写的歌词和曲词同样亢奋雄壮的流行歌风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b858马林生马锐父子俩作为朴素的爱国者,由衷地对盛会竟在我国举行感到喜悦,感到自豪,感到本民族的伟大和本国的国力增强。

    在全国人民为盛会凑份子的热潮刚开始,他们就早早地捐出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没等街道大妈上门宣传。有那么几天,他们的捐款额在全胡同独占头,后来很快,胡同里的几个大款出手了,把他们比没了。

    但他们走在街上,看到四城八乡一座座、一片片拔地而起正在抢建的场馆,总觉着有自己一份儿,因而头抬得格外高。

    这些天他俩很少拌嘴、光啧啧赞叹了。虽不能说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有些小会歧也不过是在究竟有多了不起上是否把话说满。了不起是肯定的,是全无敌呢还是并列一流?他们虽然常会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但从不伤和气。

    对巨大事物的关怀使得人们友爱了。

    夏青被学校选去参加开幕式献演,出任收拥而入满场放汽车的少女之一。每天半天在学校操场排练入场时需要的轻盈步伐,晒得像非洲人。

    她父亲夏经平很为女儿骄傲,专门找马林生炫耀了一番。

    马林生不动声色地听完,回头就找到马锐问:

    “怎么没把你挑了去呢?”

    “什么?”马锐不知所以。”

    “那个光荣的时刻。”马林生语焉不详作。

    “噢,他们只要女的。”马锐弄清了之后,说。

    “我想要你知道,平时都好说,但我不想看到你在这种关键时刻显得落后。”马林生以前所未有的庄重对儿子说。

    “我会像报上号召的那样,当好这好客的主人。”马锐发誓说。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猛地投入到那什么之中去。平常父亲每天上班前都要抽空儿穿上杏黄色的印有“先锋”字样的坎肩在路口维持会儿交通秩序,迫使行人走人行横道。星期天,儿子就站在胡同附近的街上和同学一起吹喇叭敲敲。两个都很忙碌。十分辛苦,碰到一起也是吃了睡,睡了吃,无暇其他。但彼此心情很愉快,不笑不说话。马林生真觉得生活变得理想了像歌儿唱的一样。岂止是儿子学乖了,全社会各行业包括大街的闲人都变得懂事了。过去岩让他犯怵的商店售货员现在见了他都像亲姐妹似的和气。起初他还有点不习惯,还是按照老便,进商店买东西低三下四。后来经过看报学习,仿佛有了撑腰的,再进商店便颐指气使存了一肚子词儿就等售货员销有慢怠便摔脸子当场质问批评她——售货员压根没给他这机会!马林生跟大伙儿像度蜜月一样陶醉在那新鲜劲儿里了。

    那也是他和儿子的蜜月。

    他曾不无得意地向老同学兼邻居夏经平炫耀自己教子有方——在夏经平向他炫耀女儿被选拔去当着亚洲各国来宾的面儿放汽球是因为她多么优秀……几天后。

    他劝夏经平也像他一样改变一下对子女的教养方法。

    “你不知道这一变的好处有多少,你放过羊么?”

    “没有。你忘了,我在后团一直是打铁。”

    “噢对了,你也没养过鸡,上海市你就没有放牧和圈养的比较了。”

    “你说吧。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圈养饲养员多麻烦呀,每天得给它们喂食、清扫,早上开笼,晚上收回,清点只数;夜里睡觉都不踏实,生怕黄鼠狼溜门撬锁叼走一只,放牧就不同了,满山遍野跑去吧,哪儿草美哪儿水甜就上哪儿足吃足喝吧,任你膘肥体壮,我想吃哪头了就上山抓回来宰了——多省事!它们还没意见,觉得自由了,心情舒畅长得还能不快?你可别小瞧这点心理满足,这可比拿笼子关头上用灯照放音乐还奏效还提精神——也人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拿笼子锁着夜里都怕典鼠狼叼了去,可天下撒了去倒不怕被狼咬了?莫非这一带的狼你都打光了?”

    “你没听说过那句俗话么: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怕是不行的,躲也躲不开。你得相信这家畜回到自然中会恢复增强抗御灾害的能力。所谓经风雨风世面,优胜劣汰,更换的环境会逼得他们只能,必须更强壮。”

    “你就不怕它们跑野了?你毕竟还是想有朝一日把它们吃了或者剪毛耕地再不然去集上卖个好价钱。它们倒是强壮了,锻炼出来了,不怕狼了——它们还会怕你么?”

    “这……”马林生一下被问没词儿了,张口结舌,咕哝着,“我不吃它们……也不卖不剪毛成不成……”

    “那你养它干吗?这还叫放牧么?噢,放出去了,这辈子谁也不见谁了,那不就是放跑了么?‘牧’字如何体现?

    ‘牧’就是包括管理。”

    “……我这不是无为而治么……”

    “你拉倒吧你!夏经平不屑地一挥手,“y不你这种饲养方针,谁敢把牲**给你除非不想要了。”

    “我说的是人,不是牲口。”马林生忽然想起来,“我不过是拿牲口打比方。”

    “噢,你说的是人呵,我还当你跟我探讨骡马经呢。打了半天比方,我都想到邪处去了。”

    “人就不一样了,人不是还有自觉性么……”

    “倒是,要不是怎么说比牲口强一截子呢。不过老实跟你说,人也不能这么养。小孩儿,那能算人么?除了走道姿势跟牲口不一样,好多时候还没一老牲口懂事呢。就说马戏团那些狗呵猩猩呵哪个不跟小孩儿似的?怎么不说小孩识途偏说老马识途呢?”

    “这我坚决不能同意你把牲口和小孩混为一谈!”马林生气愤地说,“你不信说的可,以我这就把我们家那牲口……不,把我儿子叫出来,叫他当着你面现身说法,让他亲口告诉你我这么做体现出的巨大优越性和对他身心发展的……鞭策!”

    “马锐!马锐!出来一下——”马林生高声冲屋里喊。

    “干吗呀?”正在屋里练臂力的马锐举着两只哑铃出来。

    “你现在就让他天天练‘块儿’了?”夏经平吃惊地问。

    “这是他自觉自愿,自然产生的要求。”马林生相当得意地说,“孩子身上蕴藏着多么大的积极性!马锐,你跟夏叔叔说说,我都对你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我爸最近没打我。”马锐跟夏青经平解释,“您甭信夏青的传谣。”

    “他对你挺好?”夏经平微笑问。

    “喂——”马锐瞅了眼爸爸,“还行。”

    “怎么个好法儿?”马林生提示。

    “实际上,”马锐继续朝夏经平说,“他最近对我什么都没干,如果什么都不干就算好的话。”

    “你不觉得跟过去比心情愉快了?”马林生诱导问,生活学习起来也格外有劲儿?”

    “是觉得威胁小了点儿?”

    “你不感到生活变得美好了么?不感到前途充满光明?”

    “感到了。”马锐老实地承认,“多少感到了点儿太平。至于前途,我还没多想。”

    “这应该归功于谁呢?我是说,这一切你应该感谢谁?”

    “当然是您,爸爸。”

    “这话应该怎么说呢?”

    “您是问颁布给咱们市民的文明用语中对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规定的?”

    “我是问遇到这种情况一有教养的人会怎么样?”马林生温和地回答,用鼓励、期待的目光望着儿子。

    “谢谢你,我的好爸爸。如果没有你,我至今还在痛苦黑暗中挣扎呢——够了么?”马锐问。

    “够了。”马林生谦逊地垂下眼睛,仿佛对夸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够了我就走了。”马锐转身离开。

    “怎么样?怎么样?马林生紧紧攥着拳挥舞着,仰天大笑对老同学说,“昨天对你还一肚子怨恨,今天就满怀感激,仅这一点就值得,就是成功!你女儿对你这么混顺过么?你有过这种……享受么?”

    “你真行,老兄,”夏经平真诚地羡慕,“还是你有办法,我服了。”

    马林生像个初次受到恭维的少女,脸上兴奋的红晕久久不褪。

    他急切地抓住老同学的手,如同每个中了头彩的幸运儿安慰其他没中彩的倒霉蛋一样,劝解中带着指点宣传着自己的诀窍。

    “你也可以向我学嘛,变兄。这其实很容易,只要拉得下脸来就一切迎刃而解水到渠成了。”

    “不行呵,老兄,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夏经平懊恼地说,“咱们还是拿牲口打比方吧,你可以把牛呵马呵那些大牲口放出去不管,你能把鸡也轰山上去任其发展?那最后……说出来可就难听了。我那是女儿……”

    “一样的一样的。男女一样的。”

    “不一样。”夏经平白了马林生一眼,“我女儿对我要求严着呐。我要拉下脸来成天跟她没大没小的,她会瞧不起我的,认为我疯了老不正经。”

    “懂了。”马林生同情的地扶着夏经平的肩头,“你们家需要的是她们娘儿俩把你放出去不管。”

    马林生有些变了,变得骄傲、虚荣了,像个刚演过一、两部电影或唱红过一、两首两广告歌曲的小明星,惟恐人家不知道他是谁他能干什么。除了要听人家对他演技歌喉的恭维,生活中处处、一举一动也想听到喝彩和赞叹。

    无论他干了些什么,哪怕根本不是为了马锐完全属于家长份内的家务劳动,也要让儿子夸他几句。譬如炒盘菜把煤气罐从外面扛进厨房安装好或者调消楚一个信号不太稳定的电视频道,都要问一句儿子。

    “怎么样,我捧吧?其实这些事都应该你干,我全替你做了,还不谢谢我?”

    马锐这时只好回答:“你捧!你真能干!我谢谢你了!”

    他还特别喜欢当着一院邻居的面,把马锐叫出来,让马锐告诉大家,她马林生对儿子是多么的开明多么的慷慨多么的有人味儿。他像展览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再让马锐出来亮相,甚至巡回到胡同里的其他院落,马锐如同肯塔基炸鸡于山德上校“101生发灵”于赵章光一样标志着他的成就和心血。

    要不是做不到,没准他会把马锐像人民英雄纪念碑—样竖立到哪个广场上去。

    那天,他又到院里吹嘘了一番,直到天黑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外国电视连续剧开播同院人都纷纷回家去看走光为止,他才哼着小曲,拎着板凳得意洋洋地进了屋。

    马锐阴着脸。

    “怎么啦,干吗这么气鼓鼓的?生谁气了?”

    马锐不理他。

    “虹彩妹妹嗯哎依哟,长得乖那么嗯哎依哟……冲我来的是不是?”

    “你觉得老这么着有劲么?”马锐猛然发问。

    “怎么啦,我怎么啦?”

    “你说你怎么啦,怎么啦你不知道?”

    “噢,嫌我当着全院人夸多你了?好好,你要难为情,以后我不当人面夸你了。”

    “你那是夸我呀还是夸你自己?”

    “你也夸我也夸。怎么,我不值得夸么?”

    “太值得,你多伟大呀!永远谁夸也夸不够,非得自夸才过瘾!”马锐蹬父亲一眼。

    马林生这才发现儿子的生气是认真的,收起了轻浮的嬉笑,在儿子身边坐下,纳闷地说:

    “怎么,我夸自己夸多了?”

    “我说你怎么像苏联人似的,”马锐挖苦父亲,“老人要家把对你的无私援助和兄弟般的友谊的感谢挂在嘴边,一次不提就要想方设法提醒人家。

    你真有那么多的虚荣心需要满足?”

    马林生很响地喝了一口茶缸子里的剩茶,扭脸看看儿子,笑道:

    “你觉得自尊心受伤害了?”

    马锐把脸扭到一边,扳着。

    “这也值当生气?”

    “如果是我呢?我为你做了伯事,比方说你上厕所大便,没带纸,你喊我我去给你送了一趟——这不是经常的事么?我老要你谢我,下回轮我求你办什么事时也老拿这事说讪——你会怎么想?”

    “我不就好个自我表现么?”马林生说着自个也脸红了,“喜欢在街坊面前挣个面子。

    话自然就多,没边儿了,这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我可是一直给您留着面子呢。”

    “这我知道,我心领……”

    “可要老这么下去——您也得照顾点我的面子。人小也不能没面子!要不您就别来这假招子,咱们还回老样子,我比现在这么成天谢您还省点力气……”

    “别别,还是现在这样好。”

    “您可别让我觉得好像您就是为了想听我谢才成心这么着的。”

    “别说了,你再这么说我可真无地自容了。”马林生望着儿子,“我改成不成?”

    “您千万别勉强。”

    “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不会了。”

    “老马,要是你想让我感动,觉得你特有闻过则喜的胸怀,逼我热泪盈眶更佩服您了什么的,那您这功算是白做了。”

    “我在你眼里怎么会是这么个形象?”马林生痛心疾首地扪心自问,“真让我欲哭无泪……

    “您相信我有起码的分辩是非的能力吧?要不您也不会让我自个管理自个。”

    “我这点问题也算不上是非的‘非’吧?最多是个性格上的小弱点。”马林生有气死力地说,谁没弱点呢?”

    “我不是那意思。”马锐说,“您相信我的眼睛是雪亮的吧?”

    “过去不信,现在也信了。”

    “那好,您就别乔装打扮了,您干了什么,没干什么,我都看在眼里了。您干了什么好事该感谢您我心里会感谢您的。

    您什么没干非装得跟干了什么似的让我谢您我就是嘴上千遍万遍心里倒把您看轻了……”

    “是是,我也甭费这劲骗自个了。”马林生连连点头,“小马,真高兴你能对我说几句实话,要不我还在梦里呢。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倒觉得咱们俩的心贴得更近了。”下一章 回目录

    第八章

    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苦心经营和翘首以待,电视台和街上大广告牌上醒目的提前三百天开始的倒计数终于数到了头,那个美妙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降临了。

    开幕式的下午,全市都放了假,好让大家从容地坐在自已家里分享、参与这一时刻到来的喜悦和快乐。

    马林生像小孩盼过节一样对这一时刻盼望已久了。他自己结婚时都没这么起劲过。他提前好几天就和儿子算计着飞翔这飞翔那,决心要像真的过节一样以大吃大喝配合着看电视来参加、欢度过这一良宵。

    就在他把那些家禽家畜宰好、洗净、按部位切割整齐并已经下了锅连烧带炖基本都弄熟了,就等着红口白牙去撕咬之际,夏经平给他送来一张能亲临观场的形幕式票。

    夏经平本来也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的,能亲眼一睹这一百年不遇的空羊盛况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何况那票好几百块呢(当然不是夏经平自己掏腰买的),但只有一张票,他那个到哪儿都要和他同出同入的老婆便不批准他去,非要他留下来陪她一起在电视上找闺女。他反抗过咆哮过最后终于低头了。为了不耽误票,他忍痛把票送到了马林生,一再叮嘱:

    “你可一定去,别把票废了,好几百块呢!”

    马林生和了票就紧紧攥在手里,不给马锐看见,抽冷子藏进贴身小衣的口袋里,然后就梳洗更衣。

    马锐听见动静觉得蹊晓过来一针见血地问:“你是不是有一张开幕式的票?”

    “没有。”马林生打马虎眼,意欲脱身,“我出去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

    马锐冷笑,“你甭看我,我听见夏叔叔给你送票了,我是不是该发扬风格?”

    “我真的,”马林生赔着笑央求,“——这回你就让我吧!”

    “我什么事不让着你?该你让我一回了吧?”马锐振振有词地说,“起码也得公平交易。”

    “这张票是夏经平给我的。”马林生一梗脖子。

    “是咱们家的!具体说给谁。”马锐毫不畏缩。

    “我先拿到的。”

    “你要这么说,那咱们今后没法共事了。”

    “那……今天的碗全等我回来洗。”

    “你当我跟你买菜呢讨价还价?”

    “那你说怎么个公平法?”马林生问。

    “看谁能坚持不眨眼,谁先眨谁输。”儿子提议。

    “不成!我老眼哪比得了你小眼瞪得圆?”

    “看谁能一只脚站得时间长?”

    “你净说猴儿干的事。我还说掰手碗子呢。”

    “那猜拳吧。”马锐无可奈何地说,”只好这样了。”

    “碎钉壳!”父子二人同声念着,一齐出掌。

    马锐的“剪子”绞了马林生的“布”。

    “三局两胜。”马林生立即宣布。

    “记住,我又让你一回。”马锐说着再次举拳。

    “碎钉壳!”

    接下来的两局,马林生反败为胜,一局“锤子”砸了儿子的“剪子”,一局“布”包了儿子的“锤子”。

    “赖赢的。”马锐悻悻地说,“你也就会跟我斗智。”

    “这你不能说不公平吧?”马林生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推出自行车,飞身而去,唱着,“我们亚洲……”

    “跟孩子似的。”马锐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嘟哝,”症状得屁颠屁颠的。”

    马林生飞车刚骑上大街,就发现今天城里的气氛异样:各条主要的大街和交通于道行人稀少,平时川流不息的大小汽车今天也看不见辆。穿白制服的交通警一反往常地从钢楼和指挥台下来,沿大街中轴的黄色分隔线排列站立,像芦沟桥头的汉白玉狮子一样,个个虎虎有生气等距延伸至无穿远;马路两旁的树荫下,戴大盖帽扎武装带的武警列兵以同样的间隔面向马路立正站着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显然比交通警受过更良好、更严格的立姿训练,一个个站得根一般笔直,一张张年轻扑实晒得黑黝黝红扑扑的脸膛,使他们既像交公粮路上的一排排挺拔的小白杨,又像秋天田野里的一株株红高粱。

    接近举行开幕式的中心体育场的路段时他才略微轻松了一些。这儿更具有节日气氛,虽然仍看不到什么行人,但路国的建筑上插满了彩旗,很多高楼的窗户里悬垂下长幅彩带,上面写着情绪热烈的贺辞和口号,一些挂着标语的花龙风筝和汽球飘荡在空中,道旁的鲜花可用堆积如山来形容,马路上开始有了车辆,一辆辆要人乘坐的挂着窗帘的小轿车和戴满衣着花哨的海外中国人的大型豪华房车从他身边飞驶而过。他看到那些坐在车内的太太小姐们露着浓妆艳抹的脸往车窗外张望。这些生活在亚热带地区的黄种女人面相是那么惊人的一致:上点岁数的太太们无一不是胖得像企鹅,而小姐们则瘦得像根典瓜,小脸上不是长满疙瘩就是架着一副漫画般的大眼镜,当她们看向某处时总是先把阳光反射到那个地方。至于那些先生们,往往都有一副杂货店老板兼日本大臣的混合脸型。

    越往前走警察越密集,几乎可以说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程度,甚至出现了正规军士兵和民组成的警戒线。从路旁停放的大批警车和军车五花八门的牌照看,几乎所有对公共秩序负有维持职责的部门都出动了。

    在他已经遥遥看到了那座巨大的体育场,并听到了从那座体育场敞口的上空传出来的近十万以低语交织,汇聚成的犹如一座巨大蜂房般的嗡嗡声,他被一个手执步话机的警察拦了下来。

    “你干吗?去哪儿?”

    “参加开幕式。”他掏出那张粉红色的票,连同他的居民身份证一同递过去。

    警察仔细看了他的证件和票之后,对他说:“为什么不坐车?”

    “我……没车。”马林生一下便感到有些心虚,似乎他承认没车连观看开幕式的资格也失去了。

    “按规定观看开幕式必须集体乘车……”

    “我没赶上单位的车,有事耽误了……”马林生在这里小小地撒了个谎。

    “另外还要求观看开幕式者必须提前一小时入场完毕,过了这一小时我们就不能往里放人了,现在已经过了一刻钟。”

    警察把他手上的表指给马林生看。

    “可是……”

    “这些规定都在票后面印着呢,你应该知道。”

    “可是我确实是因为有事,我……”马林生还未来得及编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那位警察便微笑着打断了他。

    “什么事能双纲看开幕式重要?”

    “是呵……”马林生本想说他是因为参加了一个和外商的重要谈判耽误了,这种事如今谁都认为十二重要,可瞧瞧自己这德行,像是有机会和洋人坐在一起喝喝咖啡谈谈共同关心的问题的人么?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

    其他的呢?孩子病了丈人死了家里房子着火了……这些借口倒都是现成的,可会不会太过分了?人家会不会反问他:

    既然这样你还有心来看热闹?

    这个警察倒象个善良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警察的年轻和他脸上那纯粹是因为年轻不由自主地流露的无缘无故的微笑鼓励了马林生,使他产生了和警察商量商量的希望。

    他弄出一脸谦卑的笑容,柔声细气地说:

    “您瞧,我好不容易搞到一张票,多难得呀这种场合,您就照顾照顾我,让我进去得了。”

    “不行。”警察笑嘻嘻地说,“我们这儿都有规定,谁能违犯。”

    “可我不是没票,我这不是有票么,您放了我也说得过去。”

    “你那儿说得过去,头儿那儿可说不过去了。这儿又不是我一个人,你瞧,我们头儿就在那边站着呢,回头我放了你,他该找我麻烦了。”

    “他没往这边看,他注意不到这儿,我过去贴边儿走。”

    “不行。”年轻警察笑着摇头,“就算我放了你,你也进不去,里边还有好多层岗呢,他们也不会放你。”

    “您先让我过了您这一关,到了里边我再一层层地跟他们解释。”

    “不成。”年轻警察只是摇头,态度温和但又坚决,“你别跟我磨了,我不会放你过去的,趁早赶紧骑车回家还赶得上看电视。”

    “我现在回家,看电视也晚了。”马林生愁眉苦脸地说,“我家远,回去也看不上头了。”

    “那你还能看半截儿,我们呢?压根儿从头到尾一点也看不上,我们怨谁了?”

    你们不能有票不让人进!马林生刚想发作,又一想跟警察不能急,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继续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软缠下去。

    “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这时,一顶高级小汽车驶来,毫不减速地从他们身边穿过,年轻警察忙把马林生拉一到边。

    “你别在这儿站着了,妨碍我们执勤。”

    “你跟他废那么多话干吗?”一个高大粗壮和那小伙子同样年轻的警察大步从一边走过来,横眉立目地对马林生说:

    “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少在这儿泡蘑菇,泡也没用!赶紧走——听见没有?”

    他伸着胳膊指着远远的大街,“你走不走?”

    马林生看着这个高出他半头的警察,不吭声。

    “你看我干吗?不想走了是不是?”高个警察上前作势要锁自行车,“不走可以!”

    马林生低头推车往外走。

    “你想过去,去找我们头儿说去,“那个年轻警察的高个警察对马林生说,“看他同意不同意,跟我们说没用,我们只知道执行规定。”

    马林生几乎是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位年轻的警察,点点头,推着车去找现场负责的警察头儿。

    由于民警尚未实行警衔制,他在辩别几个老察中谁的官职最大时发生了一点困难。那几个站在一起的警官年龄大致相当,发福程度也差不多,而脸上那种一般百姓摹仿都摹仿不出来的威严那种大权在握的神情则几乎是一模一样。

    马林生完全凭直觉,凑到一个显得对现场情况最不满意因而发令次数最多对周围其他警察最不客气的气鼓鼓的老警官面前。

    “请问,您是管这一片……交通的么?”

    “有什么事?”那双严厉的眼睛直刺马林生。

    “我……我想问问我现在……还能过去么我有票我有事晚了没赶上车……”马林生紧张地结结巴巴地诉说,同时飞快地把票和身份证拿出来,呈送给这位警官。

    那双眼睛在票和身份证上停留片刻,那双手把票和身份又翻过来倒过去掂了掂,剑锋般的目光又落到马林生身上。

    “你这票是哪儿来的?谁给你的?”

    马林生立刻浑身冒汗,“单……单位发的。”

    “哪个单位?马林生支吾着,他不是不知道夏经平的单位,但他本能地产生了防范心理,本能地感到如果如实说了也许会给夏经平找麻烦,票上印着的注意事项里赫然醒目的最后一条就是:严禁私自把票转送他人!

    “算了,我不看了。”他低头垂眼制警官手里拿回身份证和票,转身推车想要离开。他尽量使自己的动作从容大方,表情坦荡平和,不至于被误会成一个试图蒙混地关的别有用心的可疑分子。

    他缓缓地推车走了几步,然后再骗腿儿骑上去,目不斜视地笔直向前骑去。

    除了那架一开始就在体育场上空盘旋的直升飞机,天空又出现了几架飞机,这些飞机飞越体育场上空时投下了一组组黑点般的人影。这些黑点在空中迅速坠落拉开距离,接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伞花在碧空中绽开了。一顶顶降落伞在跳伞运动员的操纵下在空中组成一个个图案,不集地变化,重新纠集,最后,分崩离析,依次向体育场内飘落而去——开幕式的表演项目已经开始。

    飞机不停地飞来飞去,不停地投伞,天空始终有不同队形,不同人数的跳伞运动员在降落。

    马林生几乎围着巨大的体育场绕了一圈,他朝不同方向的通往体育场的大路小道都试探过了,甚至试图从楼群中插过去,但白费劲!所有路口包括楼群间的小路都被封锁了。每当他看到体育场高大,倾斜的弧形外壁同时也就看到了警察晃动的白色身影。

    他没有勇气再上前到警察的纠察线碰碰。

    回家的路愈发显得漫长,马林生又饿又累,精神沮丧,自行车车的轮胎也有点没气了。

    路上,有几次他都感到快蹬不动了,只是一想家里还有顿美餐在等着他才稍稍振作一些,这信念支持着他骑完了全程。

    胡同里家家的电视机都开到最大音量,开幕式正进行到**,欢呼声、音乐声从无数台电视机里涌出来,在衔道、胡同空寂无人的堵墙壁间回荡,形成一片四面八方都在共鸣的声浪,使人感到这种热闹和难以掏的兴奋无处不在,无论你走得多远多偏僻它都会追上你或蓦然横在你面前。

    马林生不能不受到这种成千上万台电视机都在强调的欢快情绪的感染。

    他一路在笑,不知不觉地咧着嘴,甚至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笑,如同人们看见某个逗人的相声演员情不自禁露出愉悦。

    热烈、融杂如劲风灌耳的声浪,使他进了院来到自家门前都没发现屋里正在发生的真正的喧哗与骚动。

    他喜气洋洋地进了屋,刚迈过了门槛就怔住了。

    他看见一大堆跟儿子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在大吃大喝,又笑又叫,互相技术咨询,好几个男孩包括儿子显然都喝多了,脸红得像猴腚眼睛布满血丝,几乎所有男孩子嘴上和手车上都叼着或夹着正在冒烟的香烟。

    桌上的杯盘狼藉,他辛辛苦苦宰杀、煮熟的小动物们都只剩了森森白骨,像解剖标本一样完整、干净、轮廓宛然。

    “你……你怎么回来了?”儿子叼着烟卷像个二流子似的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短着舌头问道,“你不看……开幕式了?”

    “嗯,我车在路上坏了,又叫不着出租车。”他把路上想好的托辞说给儿子听。

    “那真可惜,你怎么这么倒霉!——多好看的开幕工呀!

    儿子迷迷糊糊地把头猛地向电视屏幕那儿一甩。

    屏幕上正是几个穿着小裤衩小背心赤膊的小鬼在叠罗汉,背景台上是金光闪闪的**。

    “看见夏青了么?”他问。

    “还没轮到她呢。我看就是她出场了,这么人山人海的也找不着她,哪显得出来呀!”

    马锐走回桌旁坐下,招呼他那些懵懵懂懂的同学,“接着吃呀、喝呀、没事!”

    “是柯,你们接着玩吧。”马林生也落落大方地对小朋友说,”别我来了都不敢吭声了。”

    他走到桌前,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啤酒、看了看四周,实在再也找不出一张空椅子,便站着看着电视一口口喝酒。

    “您坐我的椅子。”一个男孩把座椅让给他,自己到一边靠墙站着。

    “别别,你坐你的。”马林生边说边坐下。坐下就想吃点什么了,拣了双筷子在桌上的残羹剩汤里拨拉。这帮小混蛋确实吃得干净,凭他再有经验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盛开的东西,只好胡乱夹些碎渣儿放进嘴里,砸摸咂摸,口感冰凉,真是汉滋没味儿。

    他只好放下筷子去喝同样冰凉的酒。

    “嗬,真好看啊!”他给自己助着兴,看着电视,用一副与民同乐的平易近人的口气对那带孩子说:

    “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场面呢,你们这么点儿就赶上了——高兴吧?”

    “高兴”。孩子们一个个冲他点头哈腰地假笑,同声附和,就像一群经过训练的小马屁精被谁统一过口径。

    “你们觉得这开幕式怎么样?我刚看还没发言权,比上回洛杉矶奥运会怎么样?”

    “强,强多了!”

    “比前两月那世界杯足球赛呢?”

    “那——没法比!”

    “咱们那前边举大牌的引导小姐一个个长得怎么样?飒么?”

    “飒极了,都跟模特儿似的!”

    “我想就错不了。咱们这么大国家,真使劲拨拉,过筛,还能没好的?真遗憾没看到。”

    “没事没事,还重播呢。”孩子们安慰他。

    “德行!”电视镜头转到看台上,一帮不知是哪个邻邦的观光客在美滋滋地观看、拍照,马林生骂了一句。

    “国家领导人都谁来了?”

    “都来了,没细数。”孩子们回答,“我们都看傻了。”

    “重视呵。”马林生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欣赏着、评论着。

    他的注意力被数百名新入场的穿得很少的女大学生吸引住了,暂时没话,待看了个够后,又欢眉喜眼地开了口。

    “冷不冷呵穿这么少。那料子是尼龙的么?”

    “不懂。”孩子们摇头。

    “舞蹈得不错、歌儿不好听,应该用‘我们的田野’。”

    一群男表演者出场,在划坪做着相当于最好的胡同队水平的体操表演。

    “李宁呢?李宁怎么不出来?应该给他在中间搭个大台子托马斯全旋。

    马林生嚷嚷道,思路转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你爸是谁?是住我们这条胡同么?”

    那孩子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和他爸的名字,说了自己住哪儿。

    “不熟。”马林生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摇头,”不认识这个人。噢,你是住楼呵。那好那好,住楼好,用水方便,几居室柯?”

    “什么话呀?还背着小哥们儿。”马林生咯咯笑着,端着酒杯走过去,歪头把耳朵伸过去,“你说吧,这就叫咬耳朵吧?”

    说完自己笑起来,挺为自己的俏皮得意。

    “您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没有。”马林生立刻申明,一本正经地严肃下来,“我不过是跟你们逗逗。”

    “我跟你说,爸,”儿子一副商量的口吻,“今儿等于过节,外面肯定热闹,灯也会开了,马路上又有花儿,备不住花丛里还有走马灯电动狗熊什么的,我给您把照相机装上卷儿,您出去照两张,溜达溜达……”

    “不去!我刚从外边回来。”马林生放大摇得像拨浪鼓,“街上你说的那些玩艺儿倒都有,可就是没人,都在家看电视,我一个人逛有什么意思?怪惨得慌的。”

    “没人才清静呢,平时你不是老嫌人多?你这么大人还害怕?我是有客,没客我都想出去转转。

    “我还没看完开幕式呢,起码让我看完,然后咱们一起出去。”马林生回头看那帮孩子,“他们还能不走?打算在这儿呆一晚上?”

    “马锐,我们走了。”一个孩子率先站起来,其他孩子也纷纷起立,“你别轰你爸了,我们走,回家看去,留你和爸在这儿好好看。”

    “别,你们别动。”马锐索性直截了当地对爸爸说,“你瞧,你一来别人都要走。有您在他们都感到拘束。您是不是……

    您要不爱上街,是不是能到夏叔叔家看电视?让我们这儿善始善终?”

    “嫌我多余了?是不是我说的话你们都不爱听?我没说什么呀!”

    “不是。”马锐诚诚意地解释,我们这儿都是小孩儿,您一个大人掺在里头,您就一声不言语我们也觉别扭,就像您一帮大人说话掺进来个小孩儿……”

    “好好,我这就回避。”马林生低看头小声儿地说,我马上走。”

    他去穿厚一点的长袖衣服,刚才回来的路上已经感到有些凉了。

    “马锐,还是让爸留下吧。”一个孩子说,我们走。”

    “别别,还是让他走。”马锐看着父亲出门,对他说,“谢谢你呵。”

    马林生微笑着点点头。

    外面天已经黑了,果然有些凉意。街上倒是一派节日景象,所有高大建筑物都挂了成串的灯,路边的花坛,树上也吊了彩灯,交相辉映,墨蓝天幕上的星星倒显得黯淡,明明灭灭的看不大清晰。时近中秋,月亮很好,很大很透明,只是还不那么浑圆,有些扁,像个消瘦的朝鲜姑娘的脸。

    马林生没有去夏经平家.直接就来到了街上。连儿子都嫌自己多余何况别人?他还没堕落到那种给人家添了恶心自己却浑然不知反以为得趣的下作地步。他只是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还是诚心诚意地想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认同、接纳他呢?他们有什么好紧张的?他使用的都是他们所熟悉的语言,包括他们常用的介于语就像孙敬修老爷爷给小朋友们计故事经常干的那样。他们为什么没有像小朋友迷孙爷爷一样被他迷住?凉风摊来,他的酒劲儿涌来,头脑也有些昏然。他想起刚才在孩子们面前说过的话作出的那副神态,自个也脸红了,那真是一副丑态!太有失他的风度以,有损他的形象了,想想都觉得恶心!他真的站在路边弯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都是发酵变酸的啤酒,一股酸腥直冲脑门,刺激得他连连打战鼻涕也清汤似的流了出来。他身上没带手绢,只好用手掌胡乱抹了几把,然后再把手掌的津液在旁边的树干上擦干。他擤着牌子往地上啐着混浊的唾液,眼泪汪汪地直起腰喘息着张望。好在街没什么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只有不远处一个花坛中,一座用铁架、木料搭置外面包栽着绿茵茵的草皮的长城城门下,有一个声控熊猫在悦耳的铃声中双腿并拢沿着轨道滑行、进进出出,停下来机械迟缓地招招手,扭头又转。

    他快步离开吐脏、糟蹋了的草地。吐后他好受了点,脑袋也不那么晕了。他感到更加空虚,同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迷惘,他不知今后该怎么对待孩子,是拿他当个大人还是使自己更像个孩子?

    迎面过来三个翱着冲锋枪的武警巡逻小组,他和他们慢慢走近,擦肩而过。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情过于颓丧了,和今天这个节日的气氛有些不谐调。他克制了自己的烦闷,想换点开心的事走走脑子,可一时竟想不起有什么现时发生的今人高兴的事。能够想起来的使他隐隐感到有意思的事都是若干年前的事,甚至能勾起他回忆的人也都是活跃在很多年前的旧形象。他这些年都干吗了?似乎是一片空白,生活的水流在很远的过去便停滞、干涸了,延伸过来一直通向今天的记忆只是一条死气沉沉,面满乱石的河床。

    前方街心花园里出现一座彩灯熠熠、音乐阵阵的大型喷水池,无数的水柱在灯光下雪亮耀眼的齐刷刷地腾空而起,错落有致地降下,合着音乐的节奏并随着音乐情绪的转换变幻着色彩。喷水池着站着一群人,呆呆地观看喷水,有老人、单身男人和情侣。他们的脸显得木然略带几分惊愕,与活泼的韵和不弯幻色彩的水柱恰成对比。

    马林生站在路边的一个警察身边观看,他们俩都毫无表情,脸被灯光映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有种霓虹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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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马林生在阳光下和儿子打羽毛球。天蓝得清澈,白色的羽毛球飞过来时,羽翼瞬间便会被阳光照透,像颗照明弹似的闪烁出夺目的光瓦。天空有些风,羽毛球顺风时便会像子弹一样飞得又快又狠,令人猝不及防,逆风球则晃晃悠悠甚至像中了弹的鸟从半空直线落下。

    马林生逆风迎光,打得有些气喘吁吁。

    他奋力抽杀,球拍挥舞得嗖嗖生响,但他还是被儿子一步步向后赶去。儿子顺风打过来的球总是飞越他站立的位置,使他不得不后退仰身接球,他们已经从一开始站的家门口的位置快打出胡同了。

    儿子的一记抽杀,使马林生急速退后也未能接起来。球落到地上,马林生汗水淋淋地走过去,用球拍一抄将球盛上拍网捡起来,这个捡球动作很有专业选手的风度。

    他不满地说:“你小点劲儿,仗着你顺风?净捡球了。”

    “咱们这不是记比分的么?”马锐说,“我怎么让你?”

    “那咱俩换个方向,我顺风抽你。”

    “上一局不是你顺风?我也没说什么,你也不能老顺风。”

    “刚才风没现在大。”马林生争辩,“我这儿除了逆风还逆光,眼睛都快晃瞎了——这球不算!”

    “好好,我使小点劲儿。”马锐妥协,“你快发球吧。”

    “几比几了?”

    “7:2,我赢你五分。”

    马林生用力发了个抛抽球,可球飞过来仍是轻飘飘的没一点威力,马锐从容地只用六分力将球抽了回来。

    球直奔马林生小胜利,马林生措手不及用拍作了个贴裆拨挡动,可球还是落地了。

    “这球不算!”他气急败坏地说:“告你小点劲儿小点劲儿……”

    “我根本就来不及接。”

    “那是技术问题,你本来就不会接这种下三路球。”

    “我玩羽毛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别赖,把球给我,该我发球了。”

    “这球不算,还是我发球。”马林生举起拍子拎球欲发前腿弓后腿蹬。

    “老马,你要这样儿,发过球来我可不接。”马锐警告父亲。

    “你不接那是你的事。”马林生嘴里说着,依然把球发过来。

    球没人接落到地上。

    马林生宣布,“7:3!”

    “你赖不赖呀?”马锐嗤之以鼻。

    马林生跑过来捡起球又跑回去,弯腰执拍拎球前腿弓后腿蹬。

    “这球你还不接?”

    “不接!”

    马林生又把球发过来,大声宣布,“7:!还差三分。”

    马锐也气了,捡起球一个大力扣杀抽过去,大喊:8:2!”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互相大力发球,各自报着截然相反的比分,一边打一边激烈地互相指责。

    “9:2!你赖不赖呀?”

    “7:7!我不赖!”

    “你这么赢了光彩么?”

    “你先赖的!”

    “玩不起就别玩,你是输急了吧?”

    “我才没急呢,我也没输——10:7!”

    两个差不多是在同时宣布赢了对方,都举拍欢呼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音,试图盖过对方,并在欢呼声中夹杂着对对方的奚落。

    “我赢喽!我赢喽!真臭!顺风还输球,算是臭到家了!”

    “赖都没赖赢,真现!”

    “还敢玩么?我让你五个球,你真不是我对手。”

    “我用脚拿拍子跟你打一盘吧?跟这种比较差的人打球真让我水平下降。”

    两人是越说越来气儿,毕竟马林生是老姜,刻薄话说得是又多又快不带重样儿的。马锐渐渐有些说不过,也是带气儿,嚷嚷着再打一盘,抛球用力抽了过去。

    马林生正说得来劲儿,连损带挖苦,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微笑一会儿鄙夷,完全没防备,看球来了非例题没接没躲,反而仰起了脸。

    那球借助风力飞得十分迅速,有力,不偏不斜正击中马林生的右眼角。

    他“哎哟”一声,忙用手捂住右眼,半天没动也没吭声。

    接着,他抬起脸,用惟一的一只眼睛盯着马锐,说话的口气也变了。

    “给你脸了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马锐上前搬父亲捂着眼的手,“我看看打哪儿了?”

    “少碰我!”马林生用力甩开儿子的手,那只露在外面的左眼目光凶狠,我看你就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马锐自知理亏,讪讪地站在那儿,不敢做声。

    马林生恨骂连声,“真他妈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就欠像2过去那样天天打着骂着,你才老实。你他妈这就叫贱!不识抬举!动手打起我来了——狂得你!”

    马林生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气哼哼捂着眼睛回家了。

    “怎么啦?”拎着一瓶酱油一袋味精的夏青路过,见状停下来问马锐,“你爸干吗发这么大火儿?”

    “没事。”马锐低头捡起扔在地上的羽毛球拍,佯装无事地笑笑,“我打球碰着他了。”

    “那也不至于呀,又不是成心。”

    “打疼了呗。”马锐没精打采地扛着两副球拍往家走。

    马林生在家里凑着墙上的镜子察看眼角的伤势,他龇牙咧嘴,把眼皮又拉又拽,使右眼忽而瞪若铃铛,忽而乜斜似盲。伤势其实不重,球打在较坚硬的眉骨,只在弹着点附近有些红肿和紫淤,并没危及眼部,至关重要的眼球可说是安然无恙。可他还是气忿难消。

    “我要瞎了打了你算帐!”他对刚进屋的儿子恫吓说。

    他找块毛巾用热水浸泡后热敷在眼上,在躺椅上仰面朝天地躺下,像在理发馆等着刮脸,他舒服地哼哼着,长吁短叹,夸大着自己的痛苦。

    “要不要找医生涂点药?”犯了过失的马锐在一边怯生生地问。

    “去去,一边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马锐悄没声地离去。

    马林生闭着眼躺着,一只眼沉甸甸热乎乎漆黑一团,一只眼被阳光照得满目橙红不时跳跃着水泡般的成串光斑,眼皮像痒了似的不住哆嗦。他近来的心情一直不好,从那个踯躅街头的节日之夜起,他就产生了并总也无法打消被人抛弃的惨淡心境,他觉察到生活重心的倾斜、不平衡。他过于依赖儿子了,甚至超过了儿子对他的依赖。儿子有自己的朋友和其他生活内容,而他除了儿子几乎再没有其他的生活乐趣。

    自从儿子嘲笑过他每晚痴坐的嗜好后,每到夜晚他都不好意思再那么干了,就是勉强照老习惯老规规坐上片刻,也是心神不定,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充满讥讽的眼睛在盯着他,再也汉法无忧无虑地进行天马行空般的幻想了。他只好跟儿子一起看电视,从“新闻联播”前半小时的少儿节目开始,一直看到所有频道都再了见画面彻底消失出现“雪花”为止。他原来只觉得中国的电影拍得愚蠢、幼稚,现在才发现那些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经电影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当他被那拙劣的噱头强迫着笑起来时,总觉得自己的智力被降低了。

    如此贫乏的想象力和机械、不合情理的情节安排使人都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写的,为什么连对生活的起码洞察力都不具备?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他只感到深深的忧虑:这种电视节目让外国人看了他怎么能认为中华民族是充满聪明才智的?他颇为赞同电视台采取的在他看来是惟一聪明的办法:多播一些拙劣程度能和国产片媲美的外国连续剧(港台片自然是左右逢源)。

    有时电视实在没法看,拙劣都维持不住,简直是恶劣了,他也和儿子及儿子的朋友打打扑克。尽管玩得都比较简单又不赌,他还是感到相当大的压力。他发现任何一个小家伙在打扑克这件事上都比他要狡黠通灵一些。虽然他每次全部贯注全力以赴,但总是输。他永远摸不准牌在另外三个人手里扮布并把握不住出牌的时机,每次冒险都遭受到准确的痛击,每次谨慎又往往坐失良机。他虑心地接受子伙的批评和指点,每次犯了错误都认真地检讨和总结,但当类似情形再次出现,他依照上次的教训采用了同伙告诉他的正确出法出牌,偏偏又遇到了特殊的第二种变化,正好落入陷阱功败垂成——他完全没有在存在两种以上的可能变化的情形下作出正确判断的能力。

    他试图用“这是游思,并没认真对待也用不着认真对待”的表面轻松和无所谓来掩饰,但与他同玩的孩子们都对这一事实真相看得很明白,他们自然而然地把他划入了和女孩子同等智力的那一档。每当分伙时,为了公平总是由马锐和另一个男孩分头与他和夏青结对,而且越来越明显,那些精通此道的男孩子宁肯跟夏青一家也不愿要他。

    虽人家的孩子当他出错时往往不好说什么,只是面露不快,最多轻描淡写地埋怨几句,传授一下真谛,而且随后便会表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鼓励他从失败中爬起来。

    马锐对他就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客气。常常对他的笨拙大光其火,不留情面地激烈指责他,特别是当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被他一举断送时尤甚。这种指责已经渐渐发展到对他这个人的全面智力水平的怀疑。

    要在以往,按马林生的脾气他是不呼这个的。但现在,尽管他有时感到很难堪很生气——谁受得了一个孩子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成年之间还经常因此玩急了呢——摔牌站起来,面红耳赤地大声说:“不玩了!从今往后我要再跟你们玩我是孙子!”

    话说得是十二分坚决,斩钉截铁,态度也是毅然决然,大有誓不回头之气概,甚至有时还撕牌撵人像烟鬼戒烟一样把事做得挺绝。但没过多久,他又会一边洗着一副新扑克一边笑眯眯地对儿子说:

    “去找几个人来玩牌呀。”

    他心里其实是真不想玩,但也真是没事干,不玩干什么去呢?夏天的夜晚是那么漫长。

    他看着手里捏着的不同花色的扑克牌,经常人在牌桌思想走神儿,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别人吆喝才赶忙出版。一个中年人,每天要靠和孩子们打扑克来消磨时光,还要忍受孩子们的奚落,他觉出自已的可悲和无奈。尽管他比谁都玩得起劲,比谁都能熬夜坚持,但其实他从打扑克这种娱乐中很少体会到乐趣——哪是摸了一手好牌。

    后果,他这种可怜的业余生活也被剥夺了。孩子们对他终于忍无可忍,采取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不带他玩了:干脆不再去他家打扑克。

    他曾涎着脸硬赖着跟着马锐到他们新的聚会点,另一个孩子家去玩过几次。每次都发现孩子们人手已够,而且那家大人见他如此热衷孩子们的玩意儿看他时的那种异样的眼光也令他极不自在,终于失去了再去的勇气。

    他真闲下来了,闲得发慌,闲得整整夜失眠,人都闲得瞧悴了。

    每当马锐晚上玩完回来,都会看到他坐在黑暗里,旁边开着电视,并不去看,茫然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点。一见儿子回来,就呈现出极度的兴奋和躁动。手脚不停心甘情愿地为儿子睡前的准备充役,速度又快又不连惯地和儿子没完没了地说话。常常是一迭声地发问同时又一连串地汇报见闻,一个话题没完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上,支内容支离破碎东拉西扯且多重复,儿子无话可说或不愿回答他那些琐碎、明显荒谬的问题他就自言自语,直到关灯躺在了床上他兀自唠叨不休夹杂着咯咯痴笑。

    他想方设法把儿子留在家里,找出各种理由包括装病不让儿子晚上出去。

    他装病装得是那么逼真,有计划有步骤。晚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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