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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中文网 -> 玄幻魔法 -> 我是你爸爸

正文 我是你爸爸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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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方设法把儿子留在家里,找出各种理由包括装病不让儿子晚上出去。

    他装病装得是那么逼真,有计划有步骤。晚饭前他就先开始制造气氛,病恹恹的。没精打采地坐在小板凳上不动,只把眼睛瞟来瞟去,头半耸拉着似乎脖子的筋被抽了。儿子有事叫他,他的回答缓慢、有气无力的,哼哼唧唧像蚊子叫。

    “你怎么啦?”他还有意掩饰,生怕因过于痛快地承认引起怀疑。

    如果儿子追问,他还会一再否认,或者托辞说是“工作了一天累的”,脸却更努力地作出病容,伸出额头等着儿子试体温。结论应该让儿子自己作出。

    如果儿子不予置理或者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真是“工作累的”,仅仅让他“歇着别于活了”没有更多的表示,那也不要紧。他强以暗怀着起码逃避了劳动的快慰,懒散地坐着,一直等到开饭,然后再到饭桌上进一步铺垫。人们既然付出了劳动,就希望他人郑重对待自己的劳动成果。马锐看到他磨磨蹭蹭毫无兴趣地坐在到饭桌旁,吃一口皱一下眉头欲咽又止举筷踌躇,必然不能无动于衷,必然要问他怎么不爱吃,是不是饭做得不好或是什么放多了什么煮的时间不够。

    他也一定会回答不是的,饭做得很好一切都很好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并微笑着猛吃几口(他并不想真的一口不吃)。然后,咀嚼着一嘴鼓囊囊地露出苦笑和倦容。

    还会是什么呢?如果不是饭不好,只能是人不好了。这是个连傻瓜都遵循的逻辑,或者说是个简单的傻瓜式的思路。

    一百个人中一百个都会这么问:“那么是你不舒服?”

    这个时候就不能太坚持了,要像真的不舒服那样软软的欲辩无力,当然,男人是不作兴一头栽倒捂着胸口昏过去的。

    接下去对方一定要问哪儿不舒服。

    这个回答必然启混,过于具体容易使对方焦虑,并产生找医生的念头。像头疼,肚子疼这两种常见病,就是医生也无法鉴别。但讨厌的是说这两处疼要冒被迫服药的危险,谁家没有几片阿斯匹林颠茄什么的?

    最理想又最安全最令对方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应该是:

    我哪儿都不舒服!”

    为了避免进一步地刨根问底,这时就要离桌向床所在地疾步而行,尽快躺好,闭上眼,作昏沉状,这样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便可以置之不理。

    人一倒在床上,似乎病就已成既成事实,很少有人哪怕是最不信任别人的人好意思问一句:“你是不是装的?!

    人们,特别是亲属,只会焦急地问:“要不要请医生?要不要吃点药?要不要试体温?要不要给你做点病号饭?”

    对前面的三个问题可以一概拒绝,最后一个问题可以酌情处理,要是真没吃饭,想吃,可以虚弱地点点头,一会儿吧。”

    在拒绝请医生送红的同时应该对病情的严重程度作个澄清和解释,否则亲人会纠缠不休的。

    “不要紧,没那么严重,我这是老毛病了,歇一会儿就好。

    我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你能陪我一会儿,晚上别出去了……

    行么?”

    一个病人用那种恳切、伤感、甚至还有点因为自己的一时软弱而羞怯的目光望着你,同时辅以蜡黄灰暗的脸色、蓬乱的头发和颤巍巍的嘴唇,想加强效果还可以突然伸出一只在被窝里捂得滚汤的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谁能受得了?

    何况一个孩子。

    马林生这一绝招百试不爽,每次不但达到了把马锐留在家里的目的,还唤起、增强了儿子对他的感情,马锐每睹此状总是又难受又同情同时还挺感动。

    父子俩度过了很多如此这般心心相印的夜晚。

    后果,马锐也开始有点产生怀疑。并非马林生的演技出了破绽,依然是那么活灵活现、炉火纯青,而是发病次数太频繁了。总是在他晚上打算出门前那么突然地发生,而后又在当晚晚些时候最长不超过第二天奇迹般地没事了。一个人老是嚷嚷自己有病却又一次都不去看药也不吃,这就难免让人怀疑。

    那些总是被马锐的缺席影响了聚会因而十分扫兴不耐烦的男孩儿,建议马锐给他那多病又无药可医的爸爸吃点安眠药,“让他在你出门时自觉省得误你的事——你在家任务不也是哄他睡觉?”

    马锐把这个建议郑重传达给他爸爸,发现他爸爸自此后身体逐渐健康,就是偶尔不舒服也能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马林生昏欲睡,他感到右眼疼痛已经减弱,虽未完全消失但已渐渐为一种麻痹感所代替,热敷的患处,血流加快,肌肤膨胀,其余半张脸感觉麻木。眼上的毛巾已经毫无热气了。

    日光悄移,他虽闭着眼也能感到屋里暗了下来。一股脆弱的情感蓦地袭遍他的全身,鼻腔顷刻堵塞了,如同那个五光十色节日之夜……

    当时他站在值勤警察的三轮摩托旁,目堵着充满视野的跳跃不休的彩色喷泉,像一个寻找奶嘴的婴儿急切地渴望与人亲切,向人倾诉。他用余光瞟着那个和他并肩站立魁梧、面无表情的警察,真想一把抱着他肩头,如果他能像石雕一样毫无反应的话。

    为了使自己不致做出什么蠢事,他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一手握着打火机凑到烟前去点火。打火机锵然点燃的那穗金黄的火苗,照亮了一张含笑光洁的小脸……火苗熄灭了,那张脸也隐没了以眼前仍是哗哗喷溅的喷泉和不停闪换色彩的灯光以及那一小撮默默呆立的人。

    他徒劳地再产次按动打火机,除了那束火苗这次他眼前什么也没有。他像祭奠似的让火苗持续地在他眼前燃烧,目光愈锐利眼前愈是漆黑一团。

    他松手让火熄灭了,那个无名少女的苍白、模糊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就像痒处,经过猛烈抓挠后,那感觉又在麻木中悄悄回到原处。他脑海中的少女与其说是一个眉眼俱在的视觉形象,不如说是一些俏丽的句子和形容词所引发的联想:她很恬淡……明眸皓齿……粲然一笑……概念很清楚,形象模糊。

    事实上,尽管他深深怀念,但那个少女的模样在他记忆里无可挽回地褪色,像烟圈一样无法在空气中保持形状。他只能在虚幻的场景、对话中演绎她,匀勒她,使她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他想她也一定正手插在兜里站在城里某处的喷水池前平静地欣赏——在这个夜晚。

    霓虹般变幻的灯光正映照着她如同斯时斯地正映着他。

    她身旁或者身后一定也有警察,就像街头草坪的雕塑成为整个景致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警察的不知疲倦使女人单身在这个城市的夜晚徘徊有了一种安全感。当另一个同样单身男人在夜色中黑魅魅地向她靠近,她不会感到威胁和恐惧,她会相当平和、镇定,至多有几分警惕地放他到互相能看得清对方脸的跟前来。

    他早就在考虑第三次见面的地点,不能总是在书店。尽管他们已经很熟了——如果第二次见面是真的话——但书店毕竟是个肃穆,使人拘束的场所。在这种地方人们要是不谈书,无论谈什么都显得粗俗。总是谈书自然会使人觉得你有头脑、趣味高尚,但也很容易使人肃然起敬、自愧弗如——万一她觉得高攀不上呢?这岂不是弄巧成拙?她只拿他当个老师,心甘情愿做他的小学生。做了人家老师,他怎么能不收起那份邪念以庄重、慈祥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况且书店内还有那么些熟了解他的同事逡巡着,那些娘们儿眼又尖记性又好,不会注意不到他“再三”关照这个女读者。当然他不怕,他最多是显得贱了点,色迷迷了点——一个光棍还不该色迷迷么?除此之外还能说他什么?但毕竟影响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他的真奇句妙语才不想让那爱嘲笑人的,趣味低级的家伙们,让第三个人听到。

    对,就是这个夜晚这个喷水池边好!万众欢腾正映衬双方形影相吊,很容易找到共同语言,并把话越说越投机。

    当然她一眼认出了他。什么表情呢?既惊且喜……喜从何来?当然是正落寞惆怅意外遇知音,说曹操,曹操到。为什么她不能也像他怀念她一样思念他?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强加于人的味道?没准她压根也不惆怅什么也没想就是出来转转或者就是想别人。管她呢!

    接下来是相视无语,然后双方两眼闪闪发光,眼泪流下来了……大孟浪太生硬!虽然一切尽在自我掌握之中任我驰骋,但多少,也要遵循些创作规律。胡来自己也没兴致了,何不直接上床?要像真的一样才有趣,何况自己一见她也不想哭了,兴致来了——光想想就已相当振奋。

    马林生兴奋地往喷水池前那群人走近几步,似乎真希望在那群人,在喷水池前后左右发现她。

    他们像一对常见面的老朋友那样很随便地聊起来,这次再不互相通报姓名就有些不自然了。她叫什么呢?真起个全名全姓未免煞有介事,不妨先用字母代替,就用s吧。这字母的形状也很接近她的体态。s是干什么的呢?学生?这未免有勾引少女之嫌,她住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马林生如此散漫一想顿觉无边无际,势必陷入繁琐中,就像真的给一家人上户口找工作那么麻烦,而且,真给她组织出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今后关于他们关系的想象又不能不有所顾忌。他再把s的父亲设计成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好人恐怕也不能看着女儿和他鬼混无动于衷。另外,s每次出来约会都将需要一修理的,为什么能够随叫随到。很晚不回家?

    就让她是个孤儿吧!

    不必多说,他们已经很了解了,他们无意互相隐瞒,由于马林生没有为s预置可供交代的背景资料,因而这段话只能略去,总之一句话,这是个无牵无挂没主儿的姑娘。想到这里马林生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可不可以是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不受夸耀的那种?很快,他就唾弃了自己的这个念头,如果不算有辱斯文也只能是痴心忘想。

    轮到自己介绍情况时马林生真有点觉得自己拿不出手了,从没自轻自贱过的人这会儿也艳羡那些虚衔浮名家底殷实的人了。他把自己换到s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也确实觉得自己不可爱,没什么号召力。当然,他可以一千遍一万遍地自我安慰:s就是个弱富爱贫的人!就喜欢那种什么也不是的人!真是什么真有什么——她还看不上呢!但毕竟有些气短,刹那间似乎连整个故事的基础、可信性都动摇了。他一边踱步一边剧烈地咳嗽着表情痛苦。

    他根本没兴趣替自己设想那些委婉、遮遮掩掩、藏头露尾的台词。他宁肯跳过这场矣。

    既然她是孤儿为什么他自己不能是个外星人?跟这个世界上一切代表虚荣和势利的世俗名物毫无关系。

    他只想象出了一个细致的场面:当他告诉s自己的身份、姓名,s睁着她那双可爱的眼睛,略有些顽皮(丝毫没有调侃、遗憾的意思)地对他说:

    “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微服私访的那本书作者呢。”

    他喜欢这个虽然并非事实但令人愉快的误会。他完全有理由让人误会,他对每本书的理解虽然不敢说在人家作者之上,起码也是各有千秋。

    这个情节和那句惟一的稍嫌拗口但表达完整的台词(他坚持不肯去掉“微服私访”四个字)规划出后,他的心情好多了,已经不咳嗽了。

    一个情节的展开带动着其他情节也随之展开,关起伏有致地滚滚向前……

    s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呆着吃饭做游戏,孤魂似的跑到街上来乱转。

    他可以据实回答被儿子撵了出来,这既可以令人发笑也可以若入同情。

    他问她为什么也一个人在街上转,看她年龄不可能被孩子撵出来倒像是被家长赶出来。

    不但巧妙地恭维了她年轻同时还自然触到了她的隐处。

    s黯然神伤或坦然自若,告诉他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实际上她出来在大街上闲逛是因为不愿意在节日之夜一个人呆在家里,孤独寂寞溢于言表。

    显然他不能主动提议毛遂自荐前去就伴儿,必须由s提出邀请。为什么不呢?一个单独在家害怕一个又无处可去,再合理也没有了,一点不淫荡。

    他迟疑或者干脆当即答应了随便采取哪种态度,反正他接受了她的好意。他想给他们找个更舒服的窝继续这场艳遇。

    既然自己能够指挥一切调动一切,何苦老站在街上清谈?

    s的家不远,应该是幢楼,楼房便于不引人注意地偷偷进出,房内又自成体系,适合这种不希望引起公众议论的男女幽会。

    s家不要搞得很豪华,不应太脱离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但要舒适、干净、应有尽有。

    譬如有啤酒、清凉饲料、咖啡和各色上等茶叶,他可以每样儿都来点。这不能算奢侈,也就是中等水准,不要一方面承认生活水平提高了一方面想起老百姓日常解渴就以为是拿个大茶缸子足灌。

    听说他没吃饭,s给他拿出月饼或用面包片夹火腿抹蛋黄酱做了几个三明治,虽然他更想来碗红烧肉大米饭,但也凑合了。可以申请下碗挂面,这样既不逾礼又显得亲热,拿自己不当外人。

    对了,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既不亏待肚子又更富于情调。

    这个情节应重新安排为:s早已做好一桌盛宴,但自己没情绪吃,一扔筷子跑出来了。

    他一去正赶上上了,那桌菜几乎原封未动,只需要热一下……

    他们相对而坐,开始享用这顿美餐,味道好极了。当然还有酒,菜这么好都可以适当喝些白酒,酒后吐睦言嘛,借着酒盖脸,很多平常说不出口说出臊得慌的话讲出来也不脸红了。

    互诉衰肠自然要从互道经历入手,那样双方才能有感而发,不至于光放空炮。

    她应该换一件睡袍来听他讲话。

    他说什么呢?这一点毋须细想,他有一肚子苦水要健康,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根本不用打腹稿,完全可以脱口而出,出口成章。

    她无疑要受到感动,就像马林生被自己那些要说未说的话已经感动了一样。

    她不应过于话多,喋喋不休的女人不会让人喜欢。另外,一个女人对一个才认识了没两分钟的男人就立刻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这也太不稳重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s是个老油条。如果她像他一样经历坎坷、阅世丰富,那……马林生的痛苦就要逊色很多,就没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还是应该单纯,仅仅因为是孤儿才略显得很早熟,才略显得有点伤感,落落寡合,愿意和他这种中年人相处,噢,她渴望父亲般的关怀……

    如果是这样,我这么一个劲儿向她倒苦水合适么?马林生不禁又有些疑惑。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坚强一些?给她一种找了个靠山的感觉?马林生当真有些举棋不定了,关键是她是个什么人?接着,马林生被突然蹦进脑子里的一个念头吓坏了:经过这么一通又吃又喝互启心扉,她会不会留我跟她睡?

    “太可耻了!”马林生生气地对自己嚷,她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我又怎么能下得去手?我完全是光明磊落地到她家去的,想的仅仅是吃点喝点打个人说说话。要是真像我想的……不!要是真的对我发出那样的邀请,那我就要鄙弃她,批评她,拂神而去……怎么可以!

    马林生真的很生自己的气,非常非常生气,但那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赶不走了,总是反覆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有力地牵扯着他,他不由自主沿着思维的惯性往下想:又有什么不可以……

    灯灭了。

    音乐也停了。刚才那座明亮喧闹的华丽的喷水池一下从他眼前消失,就像火堆被一盆水倏地浇灭,周围只剩下黑乎乎的树丛和空无一人的马路以及孤单单的月亮。

    那个值勤的警察也不知何时开着摩托下岗了。

    已经很晚了,马林生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在自家院门口看到那群孩子像大人一样互相握手告别,大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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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马林生脱得赤条条的摇摇摆摆穿堂而过,右眼角上那块显眼的青淤使他看上去带有几分膘悍。

    一大池热水冒着缕缕蒸汽在水面上形成一团团令人窒息的热雾,四周正在喷洒热水的莲蓬头也大量释放着热蒸汽,使整个浴池间雾气缭绕,人体绰约。

    马林生下到滚汤的池水里浸泡,水还算干净,透明度良好,只是不那么轻柔若无了,看上去摸上去都有些沉甸甸的质感,像匹好缎子。

    马锐在马林生头侧踩下了一只**的脚丫,接着他像条鱼似的哧溜一下整个身子滑入热水,怕冷似地抱着双肩汤得龇牙咧嘴。他的细手腕上套着松紧带系着的衣枢钥匙,银色的金属光泽在雾蒙蒙的水面闪烁。

    他的入水带来了水面的一阵摇晃荡动,水波纹向四处漾开。

    水面上还散落着几苍老的头颅,大家伸着脖子把头露出水面,互相瞟来瞟去,就像一群刚从不同方向游来在同一个池塘露出的水獭在表示惊诧。

    “下个星期天,我们学校组织去八大处游山,允许带家长,你去么?”

    “不去!”

    “他们让我叫你今晚一起去玩牌呢。”

    “告诉他们,我没空。”马林生心中冷笑不止,对儿子施展的拙劣的笼络手段极为蔑视,把老子当成什么啦?

    他轻轻地用两肘撑住瓷砖台阶,让身子在水中浮起来,两条腿飘荡着,体毛像一丛水草来回倒伏,他感到一种随波逐流、不计归处的庸倦和轻松。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马锐赔着小心问。

    他置之不理,继续把舆轻浮的双腿像鱼尾巴那样甩来甩去,制造波澜,玩得十分开心。

    “是不是嘛?”马锐说,“是就承认。”

    “没有!”马林生身子蓦地一沉,转脸白了一眼儿子,坐直了些,“我生什么气呀?我哪敢生气呀?我生气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在乎?”

    “还说没有,这些话不就证明有。”马锐抿嘴微笑,“咱坐过来说话行么?这水太热,我有点受不了啦。”

    “我觉得正好,你要起来你起来。”马林生仍像个贪图舒服的白熊泡在水里。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郁郁寡欢。”

    “还郁郁寡欢——少跟我臭拽你会的那几个词!”马林生十分不屑地说。“留神一下用光了。”

    马锐并不介意父亲的态度,父亲的赌气和使小性儿倒使他觉得可爱,他笑着说:

    “我觉得我用得挺是地方,就该用在这儿。”

    “嘁——”马林生嗤之以鼻。

    “你不觉得你这一段生活里少了点什么?”

    “干吗呀?找我谈话呐?您这是代表组织呵还是代表个人?”

    “不行么?我个人不能找你谈话么?”

    “可以,谈吧。马林生嚯啷破水而出,坐在台阶上腰以不仍浸在水里,“没错,我生活是少了不少东西,少的是什么我也知道。”

    “你觉得你少的是什么?”马锐也随即出水,坐在父亲身边。他们俩就像同一式样不同瑾的两只鞋排列着,儿子比父亲整整小一号。

    “我现在不说,到适当时机我会说。”

    “你最近为什么晚上不在写字台前……思考了?”

    “干吗?问这个干吗?”

    “是因为那次我说了您,不好意思了?”

    “我怕你说干吗!嘁!我自己的生活当然我自己安排,我想干什么不干什么……你管不着!”

    “我不是管您,您怎么不明白我这意思?这么说吧,您不觉得您缺乏自己的个人生活——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好懂?我也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我怎么没有个人生活?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那是干吗呢?那不是在生活难道是游魂?”

    “我指的是下班后,唉——看来你真是没听懂。”

    “我怎么没懂?我完全懂了,你是嫌我老跟你们这样小孩一起玩,丢你的人了。”

    “你不觉得大人应该有和小孩完全不同的、更高雅的兴趣,应该更多地和其他大人消磨时光……”

    “我怎么不高雅了?我不过是想多体验体验童心……好,既然你不乐意,我今后也再不会找你们玩了。你以为我当真没其他事好干!”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呢?”马锐冷丁问。

    “什么?”马林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等着想跟我妈复婚吧?”

    马林生明白了,脸顿时绯红,不过也看不出来,他的身上脸上早被热水热气蒸熏得像只剥了皮的兔子,又红又嫩。

    “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不是的,老马,我们都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也可以谈谈了,我问你点什么你可千万别觉得我是成心逗你……你离婚这么久了……真能一了百了啦?”

    “你别猪鼻子里插葱——装象了。”

    “老马,不要这么无礼嘛,我是在很严肃地和你探讨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你的鬼!”

    “真的真的,是找不着呢还是不愿意找?你这么下去,很容易让人觉得不正常,我们同学就老问我:“你爸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用你们管我怎么过来的!你们这帮孩子平时都聊些什么?净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想法。”

    “大家都挺关心你的,觉得你有点怪,于是就分析你来着。”

    “我警告你,马锐!”马林生气愤地说,“我不许你拿我去和你那帮狐朋狗友瞎议论。”

    “没议论,就是有点奇怪。”马锐笑着说,“觉得你是不是有困难,我们是不是能帮你。我们一个同学的妈也是离婚的,人我也见过,长得还挺有味儿,我们那同学也觉得你还行……”

    “这种事是不能在澡塘议论的你懂不懂?”马林生又把全身浸入水中,“你他妈少给我乱当红娘,扯皮条你岁数还小点。”

    “你别不好意思,真的老马,别太封建,何苦嘴上硬撑着放任身心倍受摧残?”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你就承认了吧,老马,我不给你传去。你这岁数,这情况,为这苦恼还不是要多正当有多正当。”

    “你再嚷嚷,我淹死你。”马林生虚声恫吓,四下看了眼其他泡澡的人,好吧,既然你这么关心我,这么坦诚,那我也跟你开诚布公地交交心,我为什么苦恼?我到底要什么人?”

    “你缺的就是个爱人……有没有妈我倒无所谓。”

    “听着,别打断我!自作聪明!你没觉得最近一个时期以来……”

    “不行,我烫得实在受不了,我得出池子了。”马锐说着站起来,身上流淌着水浇到马林生头上。

    “你等我说完。”马林生抓他。

    “我不走,我在池边坐着。”马锐用毛巾蘸水洗了洗池沿儿,光屁股坐下,低头对池里的爸爸说,“你说吧,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怎么啦?”

    马林生觉得这么仰头和儿子说话非常吃力,姿势也别扭,于是蹲着在水里沉重地淌了几步,转身面对高高坐在池沿儿上全身**的儿子,虚飘在水里说:

    “你不觉得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在家里的地位明显下降了么?”

    “没有呵。”儿子闻言有些吃惊,“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当然有理由这么想。”

    “是我不够尊敬您,伤了您的面子?没有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心里始终还是把你当爸爸……”

    “哼,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列像个孙子……”马林生说到这儿,忽然一阵辛酸,眼圈都红了,他掬起一捧滚水浇到自己脸上,甩甩水珠,**的望着儿子。

    “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大家看得明白,你应该说句公平话。”

    “那是那是,您对我那真是没的说——最近以来。”

    “不是我耸人听闻,可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做爸爸的像我这么对你的,这么柔顺,啊,都有点涎着脸——为了博得了你的欢心,我也真是什么都干了。”

    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种种的不如意化为一腔悲凉,马林生难过得别过脸,咬着下唇,竭力想把满眶泪水忍回去,他发现泪水越聚越多实在控制不了,便站起来哗哗淌着水从大池子的另一端上岸了。

    他站在喷泻的莲蓬头下面低头任水冲刷,儿子面带忧伤和同情从池边绕过来,站到父亲旁边的一个莲蓬头下低头冲着,不时偏脸看父亲,表示他仍在倾听。

    马林生抬起头犹如立于倾盆大雨中,头发**地贴在脑门上,眼睛被水打得睁不开,鼻尖的水呈线流进嘴里,大张的嘴既要呼吸又要不停地往外吐水,那样子格外可怜。

    “我也不知道我还该干什么,怎么干好。我就这么大能耐,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要还不满意……”

    他的声音在哗哗的水显得嘶哑,哽咽不止。

    老实说,马锐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怎么啦,到底干了什么对不起爸爸的事,让他伤心成这样,但斯时斯景他根本没法问了。偌大的一条汉子又身兼自己的父亲,如此泣不成声,委屈得像个孩子,这场面在谁看来都不免骇然,不免怆然,不免怅然,只希望让他尽早破涕为笑。

    “我没想到我会惹得你这么难过,爸爸,既然你这么难过那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说具体点。”

    “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错在哪里我都要向你道声对不起:

    “对不起,爸爸,请原谅我的年幼无知。”

    “那今后呢?”

    “今后我一定改,再也不了。”马锐热情洋溢地对父亲说,“您为我做了那么多,做得那么好,不但我希望您做的您都做了,我不希望的没想到的您也主动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暗暗地庆幸。要是您不嫌肉麻的话,我就告您一句心里话:我有您这么一个爸爸真够了!”

    “这话怎么讲?”

    “再也不想要其他的爸爸,没妈也不在乎,”马锐解释。

    “噢,是这意思。”马林生不做声了,儿子一番检讨和恭维如同一只温柔的小手轻挠着他的下巴,使他舒服极了,舒服得直想打呼噜。其实他想说的话一句还没说呢,刚说了个开场白就难过得分了神儿,接着儿子就迅速地服了软儿,全盘承认,搞得他如果再历数儿子的种种不肖就有些不饶人了。

    说出来,控诉个详细,不也就是想得到这么个结果么?既然结果已然获得并出乎意料的好,那过程也就免了吧。何况仔细费心一思量,那些今他感触不已的事还真有些不好出口,都是些什么事嘛!玩扑克受歧视装病不被理睬……如此最好,一切尽在不言中,正在通与不通之间便得胜还朝。

    喷泻的热水笼罩着马林生的脸,梳理按摩着他的股股肌肉群。他的脸一时显得云山雾罩、神秘莫测,使马锐有些捉摸不透,因而惴惴不安。

    马林生在水中欣然回头,一脸笑容地看儿子,颓废,消沉一扫而光,显得既开朗又健康。

    “走,搓泥儿去!”

    他离开淋浴,一手搭在儿子光溜溜的后背上,提拉荡啷地带着儿子来到搓背师傅跟前儿。父子俩轮流叭在那光滑油亮的长条凳上,颠来倒去,伸胳膊抬腿,让那熟练得像个屠夫的搓背师傅把全身上下每分个旮旯都褪下一层皮,然后像受拷打昏死过去的革命者被一盆水冲得干干净净,师傅再给涂上满身肥皂白花花的像个毛不太密实的的绵羊浑身舒坦地去淋浴那儿再冲。

    “你说,你们同学他妈今年多大?”

    父子俩洗完了出来,在腰里系上条浴巾,招呼澡塘伙计给沏上一壶茶,各自半躺半坐在衣柜间的床上,抽着烟喝着茶,红光满面地说话儿。

    “怎么着?有意思?”

    “嗯。”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你推荐的,当然要见见。”

    “你可得正儿八经的,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这可是我们同学的妈。”

    儿子有点不放心。

    “叫你说的,我是那不庄重的人么?只要我看得上,当然得三媒六证地娶回来再说其他的。”

    “我还不知道你都有什么条件呢?你对这女方都有什么要求?模样儿啦,性格啦,品质啦……”

    “这可就不好说了,这说来可话长了,你是问高标准还是低标准?这得两说着。高,可就高得没边儿,他们同学他妈肯定不够;低,不够判刑的就成……”

    马林生若有所思,情寄远方,他忽然觉得有必要未雨绸缪,先让儿子有点精神准备,便问:

    “你说,我要给你打个年轻点后妈,你能接受么?”

    “我无所谓,你别管我,只要你喜欢找个幼儿园的我都算你有本事。”

    “嗬,你也够新潮的。”

    “那是,岁数比我小我不管她叫妈不就得了。她到底多年轻?年轻到什么程度?”

    “嗯?”父亲看了眼儿子,“肯定比你大,大个七、八岁,比你还小那成什么了?”

    “这么说,你外边已经有人了?看你的活动规律不像呵。”

    “能让你看出来?嗄,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父亲颇有些得意,觉得挺捞面子,故意闪烁其辞。

    “她是哪儿的?叫什么?”儿子十分好奇,“我认识么?”

    “目前还不能告你。”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得了吧,根本没这么一个人,你在吹呢。”儿子嘲笑他。

    “你说我吹,那就算我吹吧,根本没这么个人。”马林生自信地微笑着,欲擒故纵,越发显得煞有介事。

    “你真的有个小情人?”儿子犹疑地问,“你还挺有手腕,真看不出来。”

    “呵,算不得情人,不过是要好,”马林生也觉得这么言过其实地编下去有些无聊,便人自己打台阶,打后场。

    “要是积极点、努力点完全可能。她的意思很明显,肯定不会拒绝的,不过我自己觉得没意思,她太年轻,太纯,跟她近乎总觉得有些欺负人的感觉。我还是应该找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的、比较成熟的妇女。”

    “你在哪儿跟她认识的?单位?”

    “嗯,差不多类似的场合吧。”

    “哪天带来叫我见见?”

    “我不想找他,既然跟人家没那意思,何必招人家。”

    “做个朋友嘛,一起聊聊也好。”

    “不必不必,还是不见面的好。”马林生已经讨厌这个话题了,把话岔开,“你们同学那妈,你打算怎么让我们见面?”

    “我都有点不太敢把我同学的妈介绍给你了——你太风流!”

    马林生听了儿子这一评价挺高兴,同时心下茫然,不知这喜悦从何而来。

    马锐同学的那个妈,那位成熟的妇女一眼望上去模样儿竟出人意外的齐整。

    一个老爷们儿,体面的父亲,孤守了这么几年,那滋味儿没尝过倒也罢了,又是个过来人,年轻时也是一员骁将,那不可告人的折磨与苦衷也就可想而知了。

    刚离婚那会儿,马林生还不是很性急,那时他还有一个死灰复燃的旧日相好。那位跟他在一个工厂做过工的质朴的妇女曾苦苦地不顾脸面地追求过他,直到后来各自结婚成家,仍把他当作一桩未竟的事业牢记在心头。听说他离婚后,便主动送上门来,尔后形成规律,每隔十天半月便发扬一次“革命的人道主义”。并非爱情,仅仅是同情,这点马林生是再三问清并得到保证后才欣然就位的。那时的马林生就像停薪留职去做小买卖那么踏实,毫无后顾这忧,发了财固然好,发不了财也永远有个铁饭碗在等着他。可惜好景不长,那位质朴可爱的妇女得了癌,具体长在哪儿不清楚,像棵遭了虫咬的白菜,叶片很快都黄了,干枯了,残缺不全了,最后死在自己家里。

    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从那时到现在,马林生守身如玉。同事、街坊没少把一些有“掌”的女同志发给他,但他不是孤傲么?不是乐观么?不是爱幻想么?所以至今仍在孤傲、乐观地幻想。

    他的确需要有一个成年人的私生活了。风华正茂的年龄已近尾声,与其遥遥无期地等下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痛苦不堪地衰弱下去,不知抓紧时间像个人似的最后活上几天。那样,当他临死时,就可以说:我等过你没来但我也没耽误。”

    “即使你刚走她来了,在首鼠两端间苦恼也比白白在寂寞中一心一意地憔悴划算得多——大不了让人骂声浪荡。

    于是,他决心不错过机会!

    他们是在女不家里见的面。去前他曾征求过儿子意见,该穿什么买点什么要不要扎根领带。儿子说一概不要,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要搞得过于隆重,容易让人家也紧张,只当随随便便去串门,有戏了再往下进行愿意使自己更合乎礼仪那随便。

    “就跟你去过多少个老丈人家似的。”马林生乜着眼打趣儿子。

    女方家在另一条胡同,也是住平房,但她们住的那所宅子质地明显要比马家的强。看格局,规模和式样也许是旧时官宦人家的房子。女方家住三间北房,十分宽绰,洋灰顶子花砖地,前廊后厦。家里的摆设倒也没多么奢华,但一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到处挂着、铺着小摆设和手工刺绣饰物,连茶杯都底下垫着绣垫儿盖上蒙着花帕,看得出,是那种把全部聪明才智都用在过日子上的极耐心极细腻的人。

    这和马林生想象的那种年轻姑娘的有点狐狸窝感觉的香窠不大一样,更像鸡妈妈整洁的客厅。

    他们已知道了互相的名字,女人叫齐怀远,一个普通、顺嘴,令人一听就没什么距离感的名字。

    马林生虽然一路上一直都在叮咛自己要大方,但乍一见齐怀远还是有些拘谨,笑得不大自然。倒是马锐和那家儿子像两个谈判老手似的互相和对方的代表握手,并把己方的主要成员介绍给对方。

    “你们谈吧。”齐怀远那个叫铁军的儿子正儿八经地说,“简单的情况我和马锐已向你们各自介绍过了,你们可以直接进入实质问题。走吧老马。”

    他招呼马锐。

    “老铁,咱们是不是当着他们双方的面再把我们的态度重申一遍?”

    “不必,我们的态度很明确,他们也都知道,五个字:一概不干涉。随你们怎么谈。”

    两个孩子严肃地望了一望这对成年男女,彬彬有礼地退下了。

    孩子们的郑重使马林生觉得有些可笑,特别是他们互相之间成人式的称呼,使他有一种自己的名位僭越了的感觉。

    “你们孩子平时也用这种口气跟你说话么?”他等孩子们离开后,微笑地问齐怀远。

    “不,平时他非常有礼貌,对我也非常尊敬。”齐怀远并没有响应马林生的微笑,她似乎更关心儿子给马林生留下的印象,“他很懂事,不是那种无法无天的孩子。”

    “我并没有说他们这样就是不礼貌。”马林生嘟哝着解释:

    “不过孩子用这种口气跟大人说话总有点那个……”

    “我认为这正说明孩子们对此事是十分认真的,他们不想开玩笑。”齐怀远目光灼灼地盯着马林生,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出一颗闱来,“你请坐吧。”

    “真怕把你这沙发坐脏了。”马林生坐下,又一次试图开玩笑。

    “脏了就洗嘛,没关系。”齐怀远坚定地说,把一杯早已彻好的茶从茶几那头推到这头,“请喝茶。”

    然后她捋捋头发,抬头直视着马林生,当他们视线相遇时,她也毫不退缩,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正在医生面前检查视力。

    倒是马林生不好意思再看了,转脸去浏览室内。这女人细看就显出年龄来了,白皙的脸上特别是眼角额头有很细很密的皱纹,像一毛六一卷现在涨到三毛四一卷的卫生纸。她的那双眼睛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不汪汪黑白分明,现在则上眼皮有些耷拉瞳仁发黄睫膜铁灰无论她把眼睛瞪得多大看上去还是像近视眼一样没精打采。她的嘴唇很薄,薄得像菜刀的刀锋,她没有涂口红,大概是因为除非涂到下巴和保上否则无处可涂的缘故。

    “你觉得我怎么样?”齐怀远语调铿锵地正视着马林生说,“说说吧,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或者,意见也行,第一眼印象怎么样?还看得过去吧?”

    “这个……”马林生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所以尽管他侧脸低着头,还是给齐怀远看见了。

    “我觉得我们都不年轻了,又结过婚了,连孩子都很高了,没有什么不能坦率说出来的。我不希望再像年轻人那躲躲闪闪的,干脆点,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你可以把你对我的所有真实想法都讲出来,我不会在意的——说吧!”

    “这个……”马林生抬起头,但还是不敢看齐怀远。

    “你不能看着我说话么?你盯着暖瓶说给谁听呢?”

    “这个……你知道,我们都已经过了一见钟情的年龄……”

    “知道知道,我老了,没年轻姑娘那么经看了,谁要说第一眼就喜欢上我,那是假的,我也不信。总的来说,在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你认为我怎么样?”

    “风韵犹存……”

    “走在街上不影响市容吧?”

    “不,基本持平……”一想到这个女人将要和自己同床共寝,马林生的目光变得邪恶了。另外,他也被这个女人肆无忌惮的言行所激励,也拿出几分厚颜无耻的劲头,“你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看。”

    齐怀远“噌”地站起来,退到屋角,然后像赶公共汽车一样噔噔迈关大步从屋子这头走到走到那头,边走边拿眼睛瞟马林生。她的身材几乎是无可挑剔,像姑娘一样窈窕,又有成熟妇女的浑圆和丰满,除了腰长点,不过这也是黄种女人的体态特点,可以视而不见。

    “一遍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很好,没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起来给我走上几步看看。”

    “怎么,我也需要走么?”

    “最好走走,这样将来我们谁也不能抱怨说当时没看清。”

    如果是齐怀远首先提出的这个倡议,那马林生肯定当场断然拒绝,问题是这馊主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人家齐怀远也大大方方先走了一遭,所以他再觉得此举不堪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走了。

    他没像齐怀远退那么远,就从他从的沙发处站起来,在齐怀远面前转了几圈,身子几乎是原地不动,不像是模特儿表演,倒像是在裁缝铺做衣服量尺寸。

    “我怎么样?”他坐下干笑着问,感觉非常需要喝口茶。

    齐怀远没有立即回答,认真端详着他,半天,才皱着眉头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慢性病?”

    “没有呵……你怎么看我像有病的样儿?”

    “没什么科学依据,就是觉得你不精神,脸色跟大烟鬼似的。你平时抽烟么?”

    “抽。”

    “抽烟可不好,抽烟有毒,你没瞧世界上抽烟的人肺癌发病率多高。”

    “你是医生吧?”

    “不,我是防疫站的,跟医生的工作也差不多。我是搞检验的,专门监视本市居民的饮用水是否清洁。”

    “清洁么?”

    “你平时天天喝水你觉得呢?”

    “我喝的都是开水。”

    “是呵,水烧开了喝了不得病就说明清洁,喝生水生病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有喝了开水生病的么?”

    “哼,还有喝了开水喝死的呢。”齐怀远冷笑,“聊天以后再聊,先说要紧的,你能不能近期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身体?”

    “为什么呢?你还不信我没病?”

    “我也会给你一份我的身体检查报告,在这点上我们应该双方心中有数,你也不想后半辈子找个病秧子老伴负提吧。”

    “可是……可是……”马林生又开始结巴。

    “可是什么?你想说你还没同意是否进一步接触呢是么?”

    齐怀远冷冷地看着马林生。

    “……”马林生苦恼地喝茶。

    “没关系,你想说你就说吧,是不是不同意?不同意你就说。放心说,大胆说,一点事都不会出。我都被两个丈夫蹬过了,还在乎你说这么一句话?说呀,我不怪你,是不是不想再见我了?”

    齐怀远说着自己笑起来,“说嘛,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这么费事,那要有更复杂的问题让你决定呢——是不是不同意?”

    她瞪起眼。

    “不……不是,不是不同意。”马林生纯粹是本能地在逼问面前盲目否认。

    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考察呢。

    “那好,这星期六还是这个时间,你带孩子到我家来吃饭,我们再进一步谈。先说好我们家没酒,我也不喝,要喝酒你自己带——还有事么?”

    齐怀远直勾勾地盯着马林生。

    马林生正慢条斯理喝着茶,一见齐怀远这眼神儿,忙把茶杯人下,慌乱起身。

    “没事……那我走了。”

    “再见。”齐怀远淡淡地说,拿起一支细香点燃插在支架上。

    马林生灰溜溜地穿胡同回到了家。路上经过垃圾站时,正赶上一帮清洁工人在往车上撮垃圾,他们一个个都拿铁锹捂着口罩头上戴着那种垂上长片布容的战斗帽,活像一群日本兵在为非作歹。一桶桶胀鼓鼓的垃圾被叉车装置吊到车顶,倾入车厢,空中刮着大风,碎纸飞舞,恶息扑鼻,马林生踩着一地狼籍掩面而过,还是给弄了一头一脸灰,使他看上去更是一副倒霉相。

    马锐正和铁军坐在外面的木把沙发上,隔着一个茶几喝茶、抽烟,长吁短叹。他们正在谈论一本刚看过的对我国目前经济形势及未来发展趋势进行评估的书。书中的悲观论调使得他们心情黯淡。

    “怎么办呢?何时能爬出低谷?”马锐怅然若失。

    “疲软呵,疲软!何时才能重新坚挺?”铁军浩叹。

    “看谁能熬得过谁了。”马锐安慰朋友,“不要紧,反正到我们饿肚子时,农村早哀鸿遍野了。”

    看到父亲进来,他点头问:“谈完了?这么快?我们以为你们还得一会儿呢。”

    铁军也问:“我妈妈没出去吧?”

    “没有,她都打水洗脚了,不像要再出门的样儿。”马林生在远远一旁的小板凳坐下,闷闷地不言不语。

    “等咱们篚了,只怕是生意越来越难做呀。”

    “可不,我这二十五岁以前发财的计划恐怕要延期了。”

    两个孩子又聊了会儿,铁军告辞。

    “我得走了,回家还要产顺问我妈妈今天谈得怎么样,明天到学校咱们再把情况碰一碰——今天又要晚睡了。”

    铁军站起来,跑过马林生面前忙摆手,“不要起来不要起来。”

    他对送他到门口的马锐说:“老马,留步吧,以后再接着聊。”

    “慢走呵,老铁,留神脚下。”

    两人极为客气地在台上阶上互相拱拱手,铁军转身走了。

    “谈得怎么样呵?看上去情绪不高嘛。”马锐回屋后对父亲说,拿起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递给马林生,“跟我谈谈么?”

    马林生接过烟,要过马锐手中的烟对着了火,把烟还给儿子,抱怨道:

    你现在也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当着我面就公开抽烟,你说我是管你不管你?又怕当着你的哥们儿让你栽面子。”

    “这不是偶尔,来了客人,才抽一口,又不是经常的,成了瘾。”

    “还有,你们屁大的孩子,互相乱叫什么‘老李’‘老张’的?小小年纪一个个老气横秋的,看着也不像呵。”

    “你今天这个气不顺嘛,怎么,谈得不理想?她没看上你?”

    “不是,她这星期天要请我们去吃饭。”

    “好嘛,去吃嘛。她这个讯号很明显,明显对你有意了,否则不会请你去吃饭。”

    “这我不用你教我,我还看不出这个来?”

    “那你还愁什么?心里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为什么相爱的人总不能聚首!”马林生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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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星期天,马林生本来是打算在家看完女排的比赛,掐着吃饭的时间再到齐怀远家去的。

    可马锐一早就催促他,非让他到那边去看电视,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多热闹,并大大嘲笑了一番他的运动举趣。一个老爷们不爱看足球偏喜欢看女排,是看人呢还是看球?如果是看球,那最差的男排也比最好的女排球打得好看。要么就是女排赢多输少,特别是在亚洲,简直可以横冲直撞,看了不受刺激,可这样的话,那你确实再挑不出几个运动项目可以看了。马林生本来还想申辩,他完全是屈从于一种习惯,就像人们在几十种牌子的可乐型饮料中更多地选择“可口可乐”,纯粹是受了宣传的影响。但一种习惯一旦与低级趣味联系在一起,就很难洗清自己,理由越冠冕堂皇越使人强烈地认为你意在掩饰最阴暗的心理——简单越抹越黑了。

    为了表示自己与女排其实并无干系,他只得听从了儿子的安排,心里觉得儿子很卑鄙!

    特别使他不舒服的是,出门前他在换衣服时,听到夏青在门外小声笑着问儿子:“给你爸介绍对象去?”

    他没有听到儿子的回答,但他无由地想到,儿子一定是冲夏青挤了挤眼儿。

    他从站在院里笑吟吟地望着他的夏青面前走过时,胳膊腿儿几乎走成一顺儿。

    到了齐家,他发现那天不单请的他们父子,还有两个和齐怀远年龄相仿的女人,一见他就抿着嘴吃吃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全身上下乱转。他一猜就是齐怀远的腻友,被专门请来对他进行全面、综合的评价。他心里很讨厌这种声面,但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讨好、取悦他人,希望给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留下好印象的本能开始蠢动了,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像拔了瓶塞子的酒精开始发挥。他满脸堆笑,眼睛笑成一条缝,把最密集连针都插不进去的笑容毫不吝啬地抛给每一个人。

    甚至在大家谁也没看谁都在看电视时,他也兀自常备不懈地笑着。这样,无论你在何时何地多么突然看到的马林生总是一副笑脸。

    他耐心地听着那两个女人的每一句废话,并以同样的但经过巧妙修辞装饰的废话应和,使这些废话听上去像是有趣的交谈。那两个女人像儿童玩具柜台卖的橡皮鸭子很爱发笑——一捏就嘎嘎叫。

    马林生大获成功,在一屋子人中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视野开阔。为了不使自己的聪明凌驾于众人之上以至使群众产生异类感,他又有意讲述一些自己的尴尬事以示拙扑可爱。她绘声绘色地讲述那天他有票却没能场现看的故事,把一个倒霉、令人沮丧的经过讲成了一场有趣的、唐老鸭式的冒险。他把他和警察们之间的对话都变成了一种情绪完全受他控制的想声式的逗,编造了一些他当时既没想到也没能说出的隽永、俏皮的话,显示他在警察面前应付裕如,巧于周旋,似乎他在场外倒霉的经历比进场看真正的开幕式还来得值当。他是一个能把像警察这样的人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智者,现世的阿凡提。

    以自我调侃开始,以自我吹捧收场。

    他讲得是那么精彩、娓娓动听,甚至他自己有一刹那都听呆了:我要把这些话记下来,就是一篇好小说呵!

    他刻的何止是一颗芳心!

    两个女人都公开对齐怀远说:“抓牢他,否则我们就要把自己嫁给他连马锐脸上都有一副父亲给他增了光的自豪相。

    本来,这顿饭是没酒的,但话说得是如此有趣,焉能无酒?两个女人俩掏钱派孩子们跑了一趟,买回了一些啤酒色酒。

    娘们儿其实都是一副好酒量,席间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马林生催着他再讲笑话儿,三双媚眼飞来飞去,令马林生目不暇接。他陶醉在一种巨大的成就感之中,觉得自己非常有魅力,非常讨女人喜欢,非常会交际,有了这套手腕,学什么艰难险阻不能克盯”?

    齐怀远在他的醉眼朦胧中也变得年轻、清秀了。不比不知道,在三个娘们儿中她真是金牌得主。酒色上了她的脸,使她看上去很有几分柔媚。女友她喝红了脸美昏了头,她便放了酒杯,双手捧着一张粉脸咯咯笑个不停,娇态犹如少女。马林生目睹此景,心中怦然一动,严肃起来,这娇容倒有几分性感呢。

    他这才低头吃菜,举箸茫然,发现其实没什么可吃的。这女人委实是个精明的女人,七盘八碟花花绿绿一片看着倒很丰盛,但十几个菜的主要原料就是一只鸡,金全贴脸上了,某余不过是些叶片形状不同的植物。

    这感觉在后来撤席后齐怀远单独把他拉进里屋试穿一件她送他的中山装时更强烈了。

    那衣服的料子很高级,但式样陈旧,而且有一股浓浓的樟脑九和久压箱子底会有的呢子味儿,一看就知道是她扣下的不定哪任丈夫的剩余物资。透着一招一式都经过精心算计,既想显得诚恳待人又处处留着后手。就像一婆婆拿几块旧料子送没过门的儿媳妇,这样一旦鸡飞蛋尚可以保全,不致整血本无归,就当舍给边、老、少、穷地区人民了。

    如此一想,齐怀远马林生眼里立刻渺了。

    “我看还合适。”齐怀远四周转着抻着中山装的衣襟,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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