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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是你爸爸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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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林生接过书一看,立刻汗颜,这是他的藏书,扉而还盖着他那方藏书印,阴阳篆文的“书痴老人鉴阅”六个字。

    “书痴老人”是他于某个无聊赖的春夜为自己取的雅号。

    “这‘书痴老人’也不知是哪个教唆犯?”刘桂珍老师说,“我正准备追查。”

    “正是鄙人。”马林生惭愧地承认,“这一定是马锐从我的书柜中偷取而来,私下传阅。”

    “是您,这是您的书?”刘老师大为惊讶,“您也看这种书?

    噢,对了,您是书店的,所以家里书多……”

    “多而不精,多而不精……”

    “老马,这可不是我批评你啦,你也太精心大意了。这些书怎么能让小孩子随便看到?看这些这种书很容易学坏的……”

    “那是那是……”

    “咱们想让孩子长成为什么人,一定要心里有数儿。从小就要让他们向方面靠拢,一个是高尚的人一个是有道德的人还有一个是脱离了低级趣味毫不利专门利人的人。”

    “从现在做起从现在做起。马林生连声应诺,“从我做起。”

    刘老师手托腮愁了一会儿,旋又眉开眼笑,“没关系,书是你的,但铁军要是不向马锐要求他怎么会借给他?他为什么单借这本书?这算不算一种暗示?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为什么不制止你看这种书反向你借?”

    “没准正是铁军想看这本书才促使诱使——唆使马锐去偷的!”

    马林生豁然开朗,他和刘桂珍相视微笑,二人摩拳察掌,分头昂首而去。

    马林生和刘桂珍在校门互致同志般的紧紧握手,刘桂珍还亲热地对马林生附耳,引起马林生会意娇嗔的微笑——这一切都被趴在教室窗户的马锐、铁军和夏青看在眼里。

    “你爸爸怎么跟她搞到一起去了?”夏青不解地说。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马锐脸上有一种不可遏制的狂怒,他的嘴都因之歪斜了。

    同座的夏青不断偷眼瞅他,望而生畏。

    马林生穿着带披肩腰间扣带的风衣和雪亮的尖鞋,像个蓦然闯进门来的不速之客一步跨进屋里。

    他的眼睛习惯屋内的昏暗光线后,看到坐成一排的孩子们像一群在窜里被狼崽子,个个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你们都出去。”他威严地对铁军、夏青等人命令。

    孩子们动也没动,他们似乎决心抱在一团。

    .“请你们都离开!”马林生尖叫。

    夏青勇敢地回答:“我们是来找马锐的。”

    “找谁也不行,我要你们走,你们就必须走,这是我的家!”

    “夏青,夏青,快出来。”夏太太在外喊,“你回家。”

    马锐站起来,对朋友们说:“你们走吧,我没事,他不能把我怎么样。走吧,都走。”

    他再三劝朋友们。

    孩子们一个个低着头往外走,经过马林生身边时不看他一眼。

    “都走,都走,再也不许来了!”马林生挥舞着胳膊嚷,“都不许来了!”

    孩子们陆续走了出去。夏太太在外边埋怨夏青,你怎么那么傻,人家爸爸教育孩子你挡什么横儿?”

    “我管不着!夏青厉害地冲她母亲嚷,“都是你们这帮大人调竣的!”

    “快回家——你也反了!”夏经平出来嚷。

    夏青委屈地哭泣,“告刁状,马锐有什么错儿?”

    马林生把屋门哐地关上,大步走进里屋,指着上锁的抽屉伸出手对马锐说:“把钥匙给我!”

    马锐不吭声。

    他立刻毫不迟疑地拿出早已预备好的钳子、改锥连撬带揪把小锁连同锁鼻儿一起扯下来,抽屉的木框都给撬劈了,裂出白花花的木茬儿。

    他哗地一把拉开抽屉,由于用力过猛,抽屉一下脱离了屉轨,他索性拎阒抽屉往地一扣,然后把空抽屉扔到一边。

    抽屉里净是些日记本、转学到外地的同学的来信和孩子们出外游玩时的合影以及两本精美的集邮册还有一包开封的香烟和—只打火机。

    “香烟没收了,打火机没收了。”马林生边说边把香烟和打火机揣进自己兜里。

    然后逐张察看孩子们拍的照片,挑出几张他认为姿势下流荒唐的撕得粉碎,“这些照片也不要了,活像小流氓。”

    他把孩子们之间的通信都拆开一封封仔细看,有些他认为流露了不健康情调的样一撕两半或揉成一团扔到一旁。”

    接着他开始看那些日记本、他读了几而出现这些日记都是儿子刚上学时记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都是些日常生活的汉水帐和看了电影逛了公园后的充满幼稚的感受。那时他还没有离婚,孩子的日记中经常写到妈妈,既没有赞扬也很少批评,只是很客观地表述妈妈出现在某一生话场景中:“妈妈在厨房做饭。”“妈妈对我说天令多穿件衣服。”妈妈和爸爸说话,他们都笑了。”日记中记录了一些他和妻子的简单的对话,记录了一些当时他们一家三口的包含起居以及出外游玩的情晾。句子相当简单、平淡甚至不乏语病和表达障碍,读上去干巴巴的,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平和、无忧无虑的温馨气氛。

    他们当用显然有一段时间过得相当美满,幸福犹如阳光的味道在翻抖开来景晒的被子上烈地散发……这一切他都忘记了,似乎上面记述的是不相干的另一家人的生活,读来恍若隔世。

    马锐在父亲的整个抄检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很冷漠地双手插在裤兜里向床的另一边观看,只在父亲撕他那些照片时眉间才轻微搐动了几下,似乎那些光滑相纸上分布着他的神经。

    父亲检查他的集邮册时,也从上面撕下了一些有女人妖艳形象的邮票。他不禁温和地指出,这些邮票都是父亲收集并传给他的并非出于他的欣赏。”

    “近来的呢?这几年你写的日记呢?”父亲手拿着最后一本在数年前便戛戛然而止的日记抬头问他。

    “没写。”儿子回答,“我早就不记日记了。”

    “为什么,记日记是个好习惯干吗不坚持?”

    儿子冷笑。

    马林生也觉出自己问得愚蠢,他摔掉日记本站想来,开始到儿子的枕头下和褥子下面层层掀翻。他怀疑儿子已预先清旦过,转移了最重要的又引起麻烦的东西。

    他从枕下褥中又搜出几本小说,都是描写成年人隐秘生活和内心的小说明显儿童不宜。

    这些书他在家也是秘密新闻记者,不知如何时落入儿子手中。

    “你怎么能看这些书?”他拍打着缴获的图书大声呵斥儿子,“这些书你还看不懂完全不该看,看了只能受坏影响,可你还居然拿到学校课堂上去自互相传看难怪你现在这么不服管——你都给谁看过看过后你们都议论了什么?”

    马锐看着父亲,就像看着一个外国人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跟谁说。

    “瞧瞧,瞧瞧,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书除了武侠就是言情。”

    马林生眼见继续搜查也无收获,便开始长篇训话,读这些书对你有什么好处?谈恋爱嘛,你还早生到年龄了再学习也不迟,还有那些武侠,净宣誓什么可们儿义气为父报仇,一点小事就舞刀杖,有问题为什么不找组织?公安人员都干吗去了?你们都缘了一身本事,自己的事自己解决,那还要父母、老师干什么?看多了你还会把谁放在眼里?天山七侠昆台友雄中你最佩服谁?”

    马林生见儿子总不答谢,自己也觉得侃不开,有问有答你来我往才易于进入最佳状态,便问。

    儿子泥胎木塑一般,仍不开口,连听的到问话的表示都没有。

    他只得自己继续往下说:“没一个共青团员嘛,都是地主恶霸。应该多看一些描写英雄事迹的书,学学人家怎么做人的。哪一个不是生下来就志向远大?哪个不爱祖国爱人民怜贫惜老勤劳酚循规蹈矩遵纪守法——舍生忘死前都是老好人儿。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我们也努力了呀,为什么总是赶不上人家前进的步伐?总是比人有家英雄的境界差那么一截儿?雷锋王杰刚出来那会儿我就觉得已经到头了,谁想后面还有更好。不能不佩服人家那爹妈会养孩子。我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不留神就俗了,一为留神就堕落了,一不留神就成王八羔子——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马林生说着说着就陷入了自言自语,自嗟自叹,自怨自艾。他猛地醒过来,看了一眼儿子不觉来气:这小子怎么就那么不争气!恨恨地指着骂:

    “就你给群众这印象,赶明儿就是抱着炸药包把哪儿炸了,也没人为你闻讯痛哭,十里二十里山路起来祭奠——什么东西!

    马锐绷不住,扑哧乐了。他忙又挂起脸,似乎很为自己缺乏毅力懊恼,生气地面朝墙。

    马锐这一乐,马林生也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挺有语言天才,本来是很容易讲干巴巴的道理以竟被自己意识地讲得那么生动、俏皮、引人入胜。他像听到观众掌声一样、愈发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了。

    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很多人吃亏在时给群众印象不好。其实很清白,其实坏事倒比其他人干得少。历史上又有多少英雄豪杰,本来属于挺身而出甘岁天下之大不堤结果成了独夫民贼。关偷倒不在生死关头那一下,我不鼓励你见惊就拦见有人掉粪坑就”纵身而入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男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就关键在于时夹起尾巴做人。”

    马锐对马林生吃之以鼻。

    马林生对儿子的态度毫不介意,“想死很容易,要活好了可是难上加难。我说了这么半天,就是让你知难而进。小时候一定要不好,哪怕假点,违心点都没关系。长大了再学坏……不不不,再学得狠点也不晚——学坏还不快么?”

    马林生说得十分动感情,他不禁伸手去摸儿子的头。马锐躲开他的手,依动无衷。

    “该说我都对你说了。”马林生声色俱厉地对儿子说,“不该说我的我也说了,包括那些丧失原则的话。你不要再不进去了!不要再执闲不悟,一味顽固、糊涂下去了。你要不是我儿子,才不会跟你说这些,让行上那些自以为有个性的小子们去碰壁吧。”

    马林生一本正经地坐到儿子面前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

    “你听仔细,从今后,第一:不话你再看乱七八糟的课外书,想看什么书,必须经过我批准,只能看我推荐的书;第二:不许你再和铁军来往……”

    “为什么?听到此事牵涉到看书朋友,马锐终于开口了,囚铁军怎么啦?”

    “这个孩子不好,对你没有好影响。”

    “他怎么不好了?谁说他不好了?”

    “谁也没说,我这么认为的,据我平时观察得出的结论,他是个坏孩子。”

    “你以为我就不是坏孩子了?”

    “你怎么能这么自暴彼弃?”

    “铁军要是坏孩子,那我就是坏孩子的头儿。我们无论干什么事都是出的资产,我想的点子……”

    “你不要替你的坏朋友掩盖……”

    “笑话,我掩盖什么?我才没有鬼鬼祟祟地跟踪嘞人,偷偷翻别人东西,去搞串连,搜集材料……”

    “放肆……”

    “我都不知你怎么想的?噢,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坏孩子,只能带坏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就都是好孩子?实话告诉你,要说谁对谁有坏影响,铁军他妈更有权利这么说我!”

    “那们你就是坏到起去了,更应该把你们拆散!这件事的争论到此为止,按我说的做,今后不许你再去找铁军玩也不许他再来找你。

    “我偏去!”

    “那你就试试看,看我怎么惩罚你。下面接着说第三条:

    今后不许你再管我叫名字和老马,改回来还是叫仅仅……我看你近来也是忘乎所以了,不但叫我的名字,还动不动就跟我顶嘴,很不像话……”

    “那是你自找的。”

    “我本来是想看你是否自觉,现在看来,你一点也不自觉,所以我不能再这么放纵你了,这样下去会害了你。”

    “别说那么好听了,你是嫌我在别人面前丢你的面子挟私报复。什么话让你说了,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不要讲了!这三条你听清楚没有?能不能做工?”

    “没听清,也做不到。除了最后一条,前蚜两条我拒绝接受!”“你为什么非要挨一顿揍,皮肉受苦最后还得接受,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的——你怎么就这么贱?”

    “我也有三条,请你听清,”马锐站过来,斜着身子手插兜对父亲说,“第一:退还无理没收我的东西;第二:承认未经许可翻看我的东西是错误的,并向我道歉;第三: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不再干涉我的一切正当交往……”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这是为你好!”马林生嚷。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根本不需要你为我好!”儿子也用同样的嗓门冲父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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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马林生吵累生了,也有些饿了。看到窗外天渐渐黯淡下来,才想起饭还没有吃。

    “先吃饭,吃完再接着说。”他离开里屋,匆匆去厨房备饭。他觉得自己近来气血损耗,因而下完面条又为自己和儿子各煎了两个鸡蛋,又切了一盘西沛酒上白糖,连同热腾腾的面条端回屋。他很为自己的托骄傲,如此快又如此简单地为自己搞这么一顿看上去还过得去的晚饭,美中不足是缺少一点绿色,他不其烦地又折回厨房,拍了两根黄瓜拌上蒜泥和芝麻酱。”

    他满意地搓着手去里屋喊儿子:“少爷,出来吃饭了。”

    儿子坐在凌乱、狼藉的床上低着头一声不响,昏暗中他的身姿、面目都很模阁,似乎仍挂着一脸冷笑。”

    “怎么,饭都不想吃了?都伺候上桌了,还让我喂你?”马林生提高嗓门,伸手一拉灯绳,把灯打开。

    屋里的一切瞬间变得清晰,颜声纷呈同时又格外丑陋、刺眼犹如粉壁上的弹孔触目惊心——儿子眼泪汪汪地视着被践踏散浇一地的心爱物品。

    “回头我帮你收拾——先吃饭。”马林生说。

    “不,”儿子冷冷地扫他一眼,“你要饿你吃吧,我不吃了。”

    “饭都不吃?都做好了……”

    “说不吃就不吃——你别烦我了!”

    “爱吃不吃,真他妈不识好歹。”马林生愤愤地甩手离开。

    他自己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吃。他小心地菜划出一半,自己靠着一边吃,边吃还不时朝里屋喊:

    “再不吃面条可就坨了呵!再不吃我可就全吃了!”

    他把自己的那一半又拨了点归给儿子那部分。

    “真香呵,真好吃,真傻,生气不吃饭,这是跟谁过不去呀。”他有意把黄瓜嚼得咔咔脆响。

    里屋传来纸张的声,儿子在整理被搞乱的本册信笺。

    马林生越吃越生气,脸也不禁沉了下来,腮侧的咬朋清楚地凸现,一下一下有力的扯动。

    他啪地一下摔下筷子,把饭碗一敦,他也吃不下了。”

    “你到底吃不吃?”

    里屋仍没人应声。

    “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吃!”

    “我就一辈子不吃,给你看看。”儿子手里握着一堆清理剩下的废纸团从里屋出来,扔到墙角簸箕里,经过饭桌旁一眼也没瞧桌上的饭菜。

    “你这是跟谁示威呢?”

    “跟我自己。你不是总嫌养我亏了,从今后不吃你的饭了。”

    “那你吃谁的饭?谁给你饭吃?”

    “没人给我就活活饿死,饿死不吃……嗟来之食。”

    “喝,你还挺有骨气,吃了我十多年了,这会儿不吃嗟来之食了……”马林生从兜里摸烟,掏出刚才没收的儿子的那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咀上,另一只手摸出儿子的打火机点燃。

    那烟显然放的时间长了,抽起来十分干呛。”你把吃我的都吐出来。”

    “将来我会还你这笔债的,等我能挣钱了。”

    “只怕你还不起。”

    “只要你能计算出来,不管是美元还是人民币我就还得起——我做牛做马也还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林生一激动,被一口烟呛住,连声咳嗽。

    “只要你不答应我向你提出的那三条,我就不吃饭!”马锐平静、坚决地说。

    “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那你就等着瞧吧……哼哼。”

    “水喝么?”

    “你少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说到做到。”

    “你威胁谁呢?你还少来这个——”马林生嚷。

    马锐拔腿大摇大摆往里屋走。

    马林生一跃而起,飞身一把揪住他以拖了回来,把他按坐以桌子旁,“今天你必须吃饭。”

    “他使劲把儿子的头往饭碗捺下去,马锐双手撑着桌沿儿,用力挺颈,竖着嘴,虽然采都贴到了已经冰凉的面条但坚持一口不吃。

    马林生一松手,他像根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湿漉漉的憋得通红,一溜烟跑到门后抄起一根长把要帚。

    “你要干什么?”马林生喝道:“还想跟我动手吗?”

    马锐竭力忍着泪水,小小的喉节呢噜着上下滚动。

    马林生向儿子一步步走过来,“你想动手打你的父亲么?”

    马锐把条帚撒手一扔,用腈一下蒙住眼,双肩一耸一耸地剧烈抽动。

    马林生停在原地,他的眼圈儿也也红了。

    “我希望你还是把饭吃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不能不吃饭!”他声音嘶哑地说,走到桌前端起碗,“面条凉了,我去给你回一下锅。”

    “不用。”马锐放下胳膊,眼睛红红带着浓重的鼻音说,“热了我也不吃。”

    马林生哐的把碗往桌上猛地搁,大口吸烟,满脸怒气,“你不要我给你下……”

    “你不用,你也别生这么大气。”马锐走过来对父亲说,“你有办法让我听你的话。你不是会打人么?你打我呀?一打在就解决了么?今天我让你打够、打饱、打好、我肯定不经你一打。”

    马林生气得浑身哆嗦,手颤巍巍地扬过来,又软绵绵地垂落焉。

    马锐器着把脸凑上去,“你打呀,你打呀,你把我往死里打呀。”

    马林生眼泪也扑簌簌掉下来,“我才打过你几次,你就记了仇——我什么时候真打过你?”

    “对,哪回都是我把您逼急了——哪次都是我不对,我找打?”

    “我不跟你说了,你走吧。”马林生踉呛地扶着桌子往一边挪,“我不是你亲爸爸,是你的冤家仇人,是成心想方设法要置你于死地,你快逃了我这儿吧。”

    “我也没那么说呀。”儿子泪流满面。

    “你就是这意思!”

    马林生独自坐在深夜顾客寥寥的小酒饭里喝酒,门外马路不时驶过载重货车,车轮颠簸的隆响和马达轰鸣震动着摆在柳木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一盘花生豆。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处和远处更高耸的楼厦黑色的身影,一些霓虹灯在大厦的顶部孤零零地闪烁,字迹模糊。

    门外停着一辆平板车、两辆摩托和几辆自行车,车轮的镀铬瓦圈在酒馆橱窗泄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马林生端起拇指大的酒杯又将大半杯清亮得如同银子的烧酒一饮而尽。

    这酒已不像刚入口时那么灼烫、辛辣了,变得绵软、光滑,香气馥郁。酒流下肠壁犹如雨渗旱地,所之处滋润有声,青苗芳草舒茎张叶如梦方醒充满生机嘴里兀自可以品咂草苗穗饱满多浆的无穷甘乱和腥。马林生愈喝愈觉得神清目朗,愈喝愈觉得通体剔透,愈喝愈清澈,愈喝愈晶莹,有如月光照空潭渐至忘情渐至于我……

    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徐徐倒流,一个个久湮灭的往日情景,如同死气枕藉的战场上的幸存者,在寥廊苍凉的天地间默默地爬起来神情黯淡地站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那时他还很健壮,妻子也风韵犹存,他们还在一起生活。

    那时他们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每天不是互不理睬就是互相辱骂,除非互不理睬否则便是吵骂。他们甚至不能互相辱骂,他们甚至不互相对视一眼,一旦目光相遇脸上表情便迅速变化,由反感至轻蔑至恼恨至深深的憎恶最后终于睚眦欲裂。妻子给他留下的,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她最后的一点光鲜之色在都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迅速凋谢殆尽。由于总是处于激愤和不屑中,她鼻翼两侧深深刻下了两道永久情的虎须般的皱纹,这使她的脸衰老又残忍,甚至连笑都带着刻毒——他大概也是段时间步入中年的。他想不起那时马锐的神态,不管如何努力回想,那充满恶气氛的场景中似乎永远没有儿子的身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疯狂的人在互相啮咬。儿子一定是躲在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诸如门后屋外,他会因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而饮泣么?由于儿子的不在场他无从揣摩的感受。他会记住当时他所听到的一切么?也许他在他们视野之外的某个隐蔽的角度自始至终都在目睹……

    那时他堪称风华正茂,自我感觉想当好,妻子也正是成熟动人、注重修饰的年龄,他们俩常常被邻居街坊称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时他们还算和睦,虽有小龃龉但都适可而止,尤其是当着外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给对方留面子。那时他们偶有争吵也都是彬彬有礼地讲理并非指责,即使一方过于唠叨或小题大作,另一方也能毫不别扭地容忍、接受。那时马锐还很小,刚刚带上红领巾、母亲在修饰自己的同时也总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那时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同行同止,无论吃饭、聊天、看电视,总是聚集在同一个场景,即使某人临时出画,声音也总是传过来,继续参与着在场的其余二人的共同话题。妻子的神态相当平和,就是在抱怨某事也纹丝不改如她光滑无皱的脸,而且她愈是对某事格外满神精语调愈是委婉甚而至于在平和之上更加入一点体贴,一丝微笑,一种颇含鼓励的敦促。马林生清晰地记得儿子每当此时的样子,如果母亲的批评是针对他,他或是置若罔闻,或是强词夺理,但最后往往是帮作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如果抱怨的矛头是对着父亲,那他便笑嘻嘻地完全以一种观战的态度左瞅一眼,右瞧一眼父亲,有时还帮拙于辩解的父亲找两条可以应付的理由——父亲的表现几乎与儿子高无二致……”

    那时他头发蓬乱、骨胳粗大肚子没有一点脂肪,上了年纪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他一声“小伙子”。而妻子则像个姑娘,脸上永远布满无法消褪的红晕如同刚经过剧烈奔跑或是因为某件事某句话的害羞,尽管则生孩子,但身材依然苗条,以致每人得知她已做了母亲的时候都要大吃一惊。那时他们相当恩爱,其烟热犹如初恋。那时他们连一眼也不愿落到别处,像涂了强力胶水一样两个人的目光紧紧粘在一起,分开都要付出巨大的撕心裂腑般的毅力,都要忍受剧烈的揭皮去肉般的疼痛。他们无时无刻、没日没夜地都是渴望触摸对方,难道握一下对方的手,或用嘴唇轻触鬓发,都会使他们热血沸腾几至站立不稳。语言对他们已失去了重要的意义,他们都像是通了灵似的仅仅一个微笑不个乜视都能破译出无穷无尽的含义和信息……那时马锐还在蹒中山学步;那时他的头和身体比例只有五分之一,是个小果般的孩子,脸蛋像名苹果,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嘴唇红得既像樱桃又如草莓,那时他还在咿呀学语,喝水要用奶瓶,睡觉嘴里要含着个好嘴儿;那时他夜夜尿床,白天也要人把着吹着哨儿才能把尿尿们尿盆……

    那时他吃的一切食物都要搅到糊状,榨成浆汁。

    那时他手小得只能握住带柄的摇铃,常常为了抱住玩具熊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那时他连坐都坐不稳,要四周堆满枕头才能煞有介事他环顾左右,目力所及之处旨为新鲜有趣、闻所未闻的东西。

    那时他连翻身都没有力量,一觉醒来只能安静地仰视,目光如豆,稍有不耐烦便哇哇中耐烦便哇哇啼哭。

    那时他终日酣睡,像只小猫一样闭着眼睛,脖颈柔软连头也抬不起来,抱在手里娇嫩得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弄坏了连指头都不敢动一动一—那时他就是一团粉红的肉……

    犹如一颗**的头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一件已在生活的激流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的往事异常清晰地出现在马林生的脑海中,就像发生在昨天。

    一群人围着一个摇篮喜形于色地边看边议论,虽然他不能逐一辨认这些人都是谁,但他清楚地知道都是他的亲属和关系密切的朋友。摇篮躺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他的眉眼虽与现在的马锐迥然不同但马林生明白这是他的儿子。他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但他又确在观看这个婴儿,他的视野几乎不受限制不受屏蔽犹如天使翱翔在人间天上。他甚至嗅到了当时屋内的真实的奶味和尿臊味儿以及周围男女身上的毛线味、香水味儿。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炉撒发着温暖,他裸露的皮肤有一种**般的惬意。这烘及全身的惬意使他愈来愈放松,愈来愈欣快,愈来愈恍惚……周围的一切:景、物、人以及嘁喳喳的议论都渐渐远退、模糊、纸细,而摇篮里的婴儿则被拉近、放大、突然成为他眼中惟一清晰可辨,颜色鲜艳的东西,充满全身心。

    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一种亢奋,类似慷慨赴义的悲壮;一份深沉,顿感任重道远的毅然决绝。当他发现泪水涌上了他眼眶,他蓦地冷来犹如在愤怒狂乱中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继续看着这个娇小的婴儿,几乎在不带任何感情冲动地对自己发下了一个誓言:

    “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哪怕为此我要受尽辱,饱尝痛苦。只要我活着,我就水远不让他知道人间有饥馁、苦难和种种不平。我不许,决不让我曾经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演——哪怕为断送自己!

    他好像不光是这样想,在想的同时也把它说出了口,因为在场人都把目光投来,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着他……

    马林生眼含热泪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身体内部突然袭来的不适,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十余年前的誓言至今想来仍使他热血沸腾。

    他在什么时候,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时哪一分钟把这个誓言忘记的呢?一想他竟把这个誓忘记了那么多年,忘记得这么彻底他不禁毛骨悚然。

    他真的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使儿子幸福么?他的特殊关怀究竟是促进了儿子的幸福还是使他尤不幸?

    他感到羞愧,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想到用动机良好为自己辩护,但这念头一出现,他便惶悚地叫出了声,这一念头迫使他进一步自我审视因而更清楚地洞悉了自己内心的隐秘的龌龊——他最了解自己是出于何种考虑才如此行事。

    他感到窒息,像被人用手捂住了嘴,身轻如燕心载千钧。

    他想喊,但用尽全峰力气也张不开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犹如两块沉重的钢被焊在了一起。他想抬手招别人,但手也似僵了一般没有知觉,握着酒杯如同粘在上面动弹不得。他整身体瘫痪了,连脖子不能转动,只能泥胎木塑般地呆坐着,哀怨悲苦的眼神向周围人发出呼救的信号。

    小酒馆里的不少男人的兴高采烈地喝酒,大声说笑,谁也没注意到窗边那张桌上的那个孤单男人的不正常。一个女服务员路过那张桌时看了马林生一眼,似乎吓了跳,但也没能理解他注视他的含意,移开目光连忙走了。

    两个喝完酒的男人起身趔趔趄趄往门口走,经过马林生身旁时,一个醉汉碰了他肩膀一下,嘴里咕噜着“对不起”继续往外走,这时只听身后哗啦一声,马林生连人带凳摔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酒杯。

    马林生在吐,搜肠刮肚倾其所有倾其所能地吐。他不能躺下,只要头一后仰生立刻感到天旋地转马上要再吐。他或站或蹲,一腔一腔的秽物源源不绝地从他口中喷出,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几乎使他无喘息之机。他吐得大沤淋漓,大小便失禁,似乎交感神经麻痹全身各口的括约肌都已失去控制。

    他埒条条地站在厕所里,吐一阵儿拉一阵儿,拉一摊吐一片,所有的肠壁都在痉挛,飞快地蠕动,分别把胃、肠残留物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排放出去。一阵阵寒噤掠过他的生他咬牙闭眼狠狠甩头地打着激灵,在呕吐间歇中大声唉哟唉哟地呻吟。那一法克制每每使他几欲昏厥的喷涌与下坠泄尽后,他又同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尽情泄的快意和舒展,这使他的心情错综复杂,且悲且喜,又爱又怕。他像迫于无奈的窑姐儿一样闭着眼睛忍受一次次扑上身来肆无忌惮的蹂躏,又在战甲与麻木中等待着下一回合的到来。当这一切终于结束,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剩下一阵阵嗝般的干呕,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与失落,心绪恬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不在公共厕所里又倚墙歇息了片刻,然后弯腰提起堆在脚踝处的双层裤子重新系在腰间遮住下体。衬衣已经腌脏不堪,不能再穿了,他揉成一团拆在手里光着膀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公共厕所。一个提着裤子慌慌张张来上厕所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只听那人一进厕所便像跳踏舞一样叭嗒叭嗒把鞋跟跺得山响,嘴里惊呼:“这是谁这么缺德!”

    马林生疲倦地微微一笑,无所畏惧地继续拽步缓行。外面月光如水,他的头脑渐渐清醒,只是思路仍不断被一阵阵晕眩打断。他压抑着恶心告诉自己要忍耐仔细迷分精明地辩论着迦的路。

    马锐在屋里听到父亲进院时一路踢踢腾腾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在被窝里闭上眼。

    可过上半天,仍不见父亲进门,心中疑惑,不禁悄悄下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这一看便吓了一跳。月光下,父亲像个枯树桩似的笔阻地站在阶下,耷拉着头,似乎走着便站住睡着了。再看他的脸,比月光还惨淡,犹回收如涂了白粉的哑别演员在夸张地工作着一个受难的形象。他连忙开门迎出去,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父亲歪着头抬眼朝他一笑,这一笑令人毛骨悚然就像一个白痴的笑。他闻到父亲身上的浓臭酒味儿,知道他醉了,忙上前搀扶。马林生在儿子的拐棍作用下才勉强能抬起脚,迈上台阶。他像一个从死牢里越狱逃出的囚犯,虽然摘了沉重的脚镣,但走起来仍然是蹒跚的螃蟹步。

    “给我倒杯水,小心,别把暖瓶打了。”他在屋内的沙发上坐下,为了表示自己没有丧失理智,唠唠叨叨地千叮咛万嘱咐,举止极文雅态度极客气脸上浮着一时为很自然实则相当僵硬的笑。“我想洗把脸,劳驾你给我拧个手巾来,脸盆多倒点开水,再倒,再倒点儿……谢谢。影响了你睡觉,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没问题……这灯光真刺眼,麻烦你把大灯关上,只开一个莘灯……对,对,这样好,这样就舒服了……

    你睡着了么?你接着睡去吧,别为我影响你,你明天还要上学……小心,小心别被椅子绊倒,从左边绕着走嘛,左边空边大……”

    马锐看到父亲这副样子心里十分难过,怨恨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里里外外地帮助收拾。

    “你又上哪儿去喝酒了!搞成这样,何苦来看?”

    “没醉,我只不过是稍微多喝了一点,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头脑清醒。”马林生笑眯眯地说。

    “你这么喝一次吐一次,很伤身体。”

    “我不是老喝,我还是很有节制的,工作的时候不喝,心里烦闷时不喝,只在高兴的时候喝一点……”

    “怎么,你今天高兴了?”

    “嗯……为什么非得我,嗯,这么可怜,一副可怜相时你才肯接近我,呵,对我好点?”马林生含笑立切问。

    “你觉得自己可怜了?”马锐把父亲衣服泡在一盆水里,又给他找出件干净衬衣。

    “不要这件,我穿那件灰格小方领的。”马林生挑剔地指使儿子,“总而言之,有点狼狈吧。”

    “不是我只在你可怜时才对你好,而是你只在这时才觉得我好。”马锐拎着衣服帮父亲伸胳膊穿进袖筒,“你在这时候才觉得需要我。”

    “这么说不公平。”马林生系着扣子,“嗯,不过可能也有点道理。但你承认,这时你确实比平常态度要友善。”

    “扣子系错了,第一个扣到第二个扣子上去了——问题是您自我感觉比谁都好的时候您也不用我对您好——我也不敢呐!”

    “对对,那就成巴结了。还有一点,人们总是同情弱者,对待病人、失去思维能力的人,人们总是要比对健康的能自我负责的人要客气一些,这个普遍心态。”马林生盯着儿子奸笑,对过这也不是无限制的,久病无孝子嘛,要在这种同情心牺牲太多人们也不乐意。”

    “你可以生场大病,考验考验我。”

    “不不不,我可不敢冒险。”马林生连连摆手,接过儿子递过来的一杯新沏的酽茶喝了两口,“你想睡么?你困么?你要困你就去睡。”

    “现在不困了,那点困劲儿都折腾没了。”

    “那我就再说几句。”马林生捧着茶杯又喝了几口,找地方小心翼翼地放妥,“我想说什么来着?”他手一空随之茫然。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想生场病考验我。”

    马林生用牙尖嚼着吸到嘴里的茶叶梗,苦苦追,猛地一拍大腿,满脸是笑、“唤想起来了。”他看着儿子、“今天我这顿酒喝得非常好、喝了个明白。”“是么”您觉得您越越明白,”,“是的,完全正确,今天这顿酒使我想起了顶多已经忘却的往事。”马林生低着十分陶醉,,往事如烟呵,令人喂嘘感慨都不已呵……”‘您小时候事,”儿子问,“二两厢下肚就全勾起来了”,“哪止二两,八两!几乎一瓶,全让我喝了。”马林生翘着拇指和小指自豪地说。他经这一打岔,思路也随之一拐,信为以真了。

    “对,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苦吧?”

    “苦!”马林生这回是真想起来了,“但苦中也有,甜,比旧社会发大水的时候是强多了。”

    您说的是哪年的大水?”

    “甭管哪年了吧,反正我是一回没赶上,你爷爷可是回回不拉。解放这么多年了,一提起这事还浑身乱战——吓的!”

    马林生很少跟儿子讲他小时候的事,更很少提他当年那个爸,因而马锐很感兴趣。

    “我爷爷,你爸爸,当年打你么?”

    “打,你爷爷拳头可硬,当年就天桥玩跤儿的,要不是解放来得及时,没准儿就归了匪关,已经纺调褂水晶黑镜穿戴上了。”

    “那你怎么让这号人把你生下来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怎么不想让刚进城的那大批的解放军把我生下来?那我也是干部子弟了,你也不用跟着我被人叫作胡同串子。”

    “现在没人这么叫。”马锐觉得父亲有些粗俗。

    “是么,改新词儿了?”马林生诡秘地乜视着儿子笑,“所以我理解你,我也是从儿子那儿过来的,知道给人当儿子滋味儿。”

    马锐不喜欢父亲跟他套近乎的那种带点下贱的鬼鬼祟祟的神气,不接话茬儿转问其他:“你爸打你次数多么?”

    “别打岔回头我又忘了我想说什么了?”马林生不耐烦地说,“你听我说了没有?我理解你,我,你爸爸——理解你!”

    “听到了,你理解我。”

    “你不感动么?”

    “感动。”

    “我理解你,你是不是也该理解我呀?”

    “你理解我是因为当过儿子,可我没当过爸爸怎么理解你?你还得再等上十几年,如果我早婚的话。”

    马林生闷了一会儿,点点头,“是,是这么个理儿,看来我还真没法跟你计较。”

    “不过,你能理解我,我也很高兴。”儿子安慰父亲。

    “真的?”马林生眉开眼笑,叠为了精神,“你能这么说,就说明你还是多少理解了一点我。”

    “不,我更不理解了。既然你理解我,为什么做事还那么做?还干那些事?”

    “我不也是才理解的你嘛,在喝过酒后。”马林生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重要的事,喝酒的时候想起的一件事,找到的一个感觉。但他不能细想,一认真琢磨脑瓜就疼,只好顺着现成的思路任其发展。

    “老实说,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过去虽然对你还可以但仍失之于粗暴,方式有些简单。你是小孩,可以做事不顾首尾没头没脑……”

    “我什么时候不顾首尾没头没脑了?您说话别掐头去尾的……”

    “你听我说完……可我是大人,我做事就要有理有节,光明磊落,我得给你作出榜样来。但我作出榜样了么?没有,很遗撼。我总是把自己混同于一般小孩子儿,跟你一般见识,这就有点不能严格要求自己了……我诚恳么?我这么说诚恳吧?”

    “诚恳。你往下说吧。”

    马林生得意洋洋在往下说:“不瞒你说,我前一阵儿对你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你知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么?”

    “我对您不够尊重。”

    “对啦,有几次你搞得我很下不来台。我不过就是说你几句嘛,你爱听听你要跟我顶嘴。你明知道我是个很爱面子人你不是成心气我么?你……好啦好啦,今天是我检诗,不变你的问题。我对你很生气,气坏了,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想整你——我今天可是把心把话跟你说了,一丁点都不隐瞒,你瞧我对你够坦率的了吧?君子坦荡荡……我想整你,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打算去找你们老师勾结一下,共同对付你。我还准备检查你的抽屉,你不是不给我钥匙石?我撬开也要看,还当着你面撬,省得偷偷摸摸让你觉得手段卑鄙连带也显得我目的卑鄙……我真这么想了!我幸亏我还有点理智,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合适,不像个文明的举动,否则,只怕你已经遭殃了……”

    “爸爸,你酒醒了么?”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很清醒?”马林生笑丰摊开双手周身上下打量自己生“我酒劲儿已经过去了,就是有点饿,家里还有什么吃的么?”他东张望。

    “那我告诉你,你不但这么想了,也已经这么干了——都干完了!”

    “我都干过了?”马林生手里拿着一撂饼干,嘴里含着一堆嚼碎的饼于渣子愣住了,“我真干了么?”

    “我一点不夸张,你真干了,现场还在那里。”儿子诚恳地说,

    “我怎么会这么快就干完了?”马林生犹疑地自言自语,接着他恍然想起,把饼干扔进嘴里大口嘎巴嘎巴地嚼。”我是干了,这太过分了,我要向你道歉,隆重地道歉。太不像话了,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当时为什么不阻止我?”

    您都忘了您当时什么样儿子吧?”

    “我现在恍惚想起来了一点印象,我当时很凶吧?”

    “应该给你拍张照片留念。”

    “马林生吃吃地笑,“我当时一定很可怕,我这个人凶起来还是很吓人的,可我不常凶,很少对人厉害。你一定吓坏了吧?给我讲你当时什么样儿?”

    “我也就是不卑不亢……”

    “但也没敢说什么。”马林生笑着指着儿子问,“心里骂了没有?我猜你心里一定骂了对不对?你肯定骂了你就承认了吧——你都骂了什么?”

    “真的没骂。”儿子摇头,“我只不过觉得你很可笑。”

    “怎么会可笑呢?我那么凶。”马林生有点不乐意,不大甘心地继续打听,“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样了?除了不卑不亢一直也没吭一声就让我那么折腾了一顿?”

    “您不是装的吧?”儿子察颜观色,”真一点想不起来?”

    “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现在脑子空空。”

    “您要真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就别想了,把这事忘了吧,您不是已经道歉?这事就算了,本来也挺伤和气的。”

    “你不记仇么?”马林生优心忡忡地问。”

    “我还顾不记仇呢,大概是夜深了,我也有点糊涂,都闹不准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是假的。”

    别走别走,再聊会儿,正聊得起劲儿。”马林生拉住起身想回屋睡觉的儿子,“咱们就缺这么推心置腹地交谈。”

    “我困了,明天还得上学呢。”

    “再等会儿,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怎么一下想不起了吗?”

    马锐坐下,等了半天,问:“想起来了么?”

    “没有。”马林生苦恼地摇头,“睡吧睡一觉也许能想起来。”

    夜里,马林生一觉醒来,果然想起了喝酒时的一切,可儿子已经睡熟为了不再忘记,他一遍遍地在脑海中过细节,直到确信已完全烂熟,刻骨铭心,才昏沉沉地放心闭眼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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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马林生一觉醒来,头疼欲裂,他感到脑浆像开了锅的米粥在沸腾、在冒泡,从四面八方往外扑溢;每根血管每根神经都在这种温度和压力下像琴弦绷得紧紧的,铮然作中央委员;两侧太阳穴的脉搏如同坚硬马蹄有节奏地踢打践踏着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可肉迸裂,整个脑袋如同一颗拉哼的地雷轰然爆炸。

    接连几天,他疼得死去活来,整个完全成了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念头,头疼!其他思想一概停止。如果这疼的地方不是头,不是自己的头,任是什么他也一定把它切了。他终日捧着自己的头,搬不动,摘不下的,其苦万补,屡次动生念头,一想起孩子,一想起未竟的事业与生活,就又忍不住心软了。真是觉得自己特别可怜,特别不幸,活着活受罪,死又不甘心,难煞我也!痛煞我也!每每肝肠寸断,潸然泪下,于伤心动情处不能自己。

    后来,也是一觉醒来,他的头不疼了,轻快多了,只是里边有点沉甸甸的,似乎脑浆都凝结成一个核,像枣核一样竖在脑中央。

    他下地开始正常进食,行走,谈笑风生。

    他发现自己依然记得那晚喝酒时的心理话动,对自己的忘忆力很满意,看来并没受这场暴风雨般的摧残的影响。他想尽快找儿子倾诉一番,这事已经成了他的一个负担,如果不倒出去他就老得提着神儿想着它,但当他把那晚的心理过程和种种感想重新细细回忆一遍时,不惊奇地发现那些令他热血沸腾的认识包括那个誓言不那么动人了,尽管原话一字不漏但已不能使他激动了。就像一个老太婆虽然眉眼五官仍在但已没了血色没了光彩没石风韵,叫人不再爱慕甚至有些愧对她——一想起他曾那样激动他竟有些难为情。

    是时过境迂少了那个气氛少了那份悒郁少了那股酒劲儿还是这场大痛之后他的性格变了?都有点!

    那天晚上他是有点忧部或者干脆说是脆弱,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更加伤感,因而很容易受触动被感染,平时不在意的事那大就很注重,一下就投入进去了,现在太平了,清醒了,冷静了,考虑问题全面了,自尊心啦身份感啦都回了来了,像个被掀了王八盖子的乌龟又翻了过来,重新把那层硬壳又朝上了,当然又坚强了。

    再有,经过那场大痛,他颇有死里逃生还魂阳世之感。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数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人生不过如此嘛!大难临头哭都来不及,难又顾得了谁?你对别人爱也好恨也好又能持续几日?到头还不尽是一笔勾销?你一笔销了别人又在哪里?你既不知他又何知?如此一起,顿觉无牵无挂,什么话也懒得说了。

    那几日,正是那个空前壮观的运动会以空前的成功进入尾声,最后辉煌了一讹诈就偃旗息鼓了。全国人民高兴得什么似的,又都有点意犹未尽。那个载舞,焰火满空的告别之夜后,电视里开始天天播放各代表团下旗回国在住地在机场与中国官员和工作人员依依惜别的场面。

    马锐那几儿没少守着电视掉眼泪,像送亲戚似的目送着那些高矮悬殊胖瘦不一的各国运动员一拨拨走人,心头回荡着《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使他奇怪甚或有些不解的是,平素那么重感情,人家来时也是欢雀跃手拉手地迎进门的父亲在人家走时却完全无动于衷,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非但不能使他与天下苍生共哭一腔,反倒连连冷笑时而还对画面上的缠绵表演露出不以为然,嘴里念叨:“什么呀什么呀……”

    马锐好奇他:“你平时不是挺好个热闹?就嫌也日少,家里来个查电表的,你还拉住人家说三道四想方设法挽留人家多坐会儿。今儿这么些人扔下亲热一古脑儿走了,你怎么一点不难过?倒像巴不得人家早走?”

    “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起立,谁还能不走?”马林生冷笑,“就是咱们俩,也没几年缘份了,一松手,便万劫不复,再见不上面了。”

    “爸,您这情绪不对头,我不对头又与你何干?从今后咱们各自撒手,谁也别管谁了。”

    “您肯定又看了一遍《红楼梦》。爸,这话怎么说的?我没怎么着呢您倒自个儿先中毒了按说您比我批判能力强呵。”

    “什么叫中毒?我这是自个儿悟出来的。你不觉得怎么着那是你还迷在里边呢作你才多大?你又栽过几个斤头?”马林生甩手要走,大有一副参破人生不屑与争的跳,“哈哈……”

    “等等,等等。”儿子慌忙拉住他,又惊又惧地问,“您这是打算一甩手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马林生回守头讥讽地看着儿子,“我真要走,你拦得住么?”

    “我觉得吧。”儿子横身拦在门口,“人贾宝玉那是温柔宝贵,烈火熟油过来了。您,一个苦孩子,早早学他后半生,什么都没见着呢就是悬崖撒手……也忒不值了。再说,您也不见得像人家是个有来历的,去无去处——您上哪儿呵我问的是这个。”

    “你何以见得我就没来历?”

    “爸,咱们要自个骗自个没来历的?”

    “凡人都有来历,岂有没来历的?”

    “可哪儿来哪去也得有个时间表对不对?您到日子了么?

    i凤到日子,您就熬不住自个先跑回去,也不得门而入呵。”

    “你这个小鬼还挺会做思想工作。”马林生扑哧一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院门口站站。”

    他背着手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儿过往的行人和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又转回这里。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拿起一支烟划火柴点着,笑着问儿子:“我要走一走了之,你是不是还有点舍不得?”

    儿子相当严肃,“爸,您不觉得您这么大人有这想法荒唐么?”马林生骄矜地含笑不语。

    “您想呵,您长这么大容易么?这里渗透着人民的多少心血?您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您对社会是有责任的……”

    “得得得,你少跟我来这套。”

    “这可不是您平时教育我常说的?”

    “那也就是跟你们小孩才这么说。”

    “没想你们大人这么玩世不恭。”儿子嗟叹,“我还以为人人都像我这么认真呢,我感到茫然。”

    “你就别拿着那劲儿了,我都撕下脸了,你可还装什么?”

    “您以为我一直是跟您装相儿呢?”儿子大惊,看着父亲,“您让我感到陌生。”

    “行啦,儿子。”马林生怪笑,“k辊这么大惊小怪的。跟你端着架子讲道理你嫌我假,真跟你说点实以的你又被吓着了。”

    “可是,可是我真没想到您原来是这么个人。”儿子惶恐、畏惧地盯着父亲,他看上去有点不知所错。

    马林生冷笑,“我是什么人?好人!实话告你,就因为当了你爸爸,我才这么越活越不实在。你把我坑坑夺了,小子。

    从你认事那天起,我就没过像样儿的日子,没一天不勒着自己的,生怕给你留下坏印象。我哪儿是为自个活着的呀?我净尽责任了。你没想到我是这么了个人,那是我把自个扭曲了!你大概都没想到我是个人吧……”

    马林生乜视着儿子,儿子随不住他的目光,低下头。马林生白他一眼,悻悻一笑。

    “是呵,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呀?不过是一个父亲,一个符号。饿了渴了向我伸手,有麻烦有困难我就得替你解决,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得有求必应。我既是你的葫芦又是你的万能钥匙还得宽仁体贴毫无怨言,否则就是禽兽不如,丧失人伦,法律也得制裁!”

    “爸爸……”

    “别他妈叫我爸爸,我烦了!我腻了!我累了!”

    “你太颓废,爸爸。”

    “我没法不颓废,换你你受得了么?我活得也太惨点了,想干什么没一件能得心应手地去干的,工夫全搭你身上了。我也是自找,我生你干吗!给自个树敌呢?”

    “爸,您这话说得可有点出圈儿。其实当儿子也没您说得那么轻松,苦衷也多着响,有一弊必有一利,您当爸爸不也当出不少的乐趣?我可以给您举例……”

    “少说便宜话儿,现在叫我看,是弊大于利!你到我这位置从几天试试,你给我当爸,我当你儿子,和玩几天……”

    “您这话可越说越不像话了……”

    “本来嘛,我这是实事求是,你也含糊了吧?”“我不是含精,是没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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